刈麦行
[宋]戴复古
腰镰上垅刈黄云,东家西家麦满门。前村寡妇拾滞穟,粥有馀炊饼饵。我闻淮南麦最多,麦田今岁屯干戈。饱饭不知征战苦,生长此方真乐土。
《乐府诗集》中没有《刈麦行》的题目,倒是《白居易集》中有一首《观刈麦》,但并不属于白诗“新乐府”的范围,而属于“古调曲”。戴复古的这首《刈麦行》,既受白居易《观刈麦》的启发,又可以说是一篇即事名篇的新乐府诗。白居易《观刈麦》诗除写农人刈麦的忙碌情景外,着重叙述了一个拾穗贫妇的不幸遭遇。戴复古的这首《刈麦行》,从布局谋篇来说,显然受白诗的影响,但立意却与白诗绝然不同,不愧在宋代诗林中“清健轻快,自成一家” (方万里跋戴复古《石屏集》)。
诗的前四句为一层,写作者往昔所见淮南一带麦收时节的繁忙景象。从“我闻淮南麦最多,麦田今岁屯干戈”二句可知,淮南一带的“麦田”中“今岁”已经“屯”了“干戈”, 自然再也没有繁忙的刈麦情景了。这便说明,此处所写的“刈麦图”,为作者往昔所见。再明确一点说,是当作者听到“我闻淮南麦最多,麦田今岁屯干戈”的消息之后,眼前所浮现出的一幅往昔所见淮南一带的“刈麦图”。首二句“腰镰上垅刈黄云,东家西家麦满门”,写淮南一带往昔麦收时节的繁忙景象,历历如画。“黄云”,稻麦等黄熟之喻,高启《打麦》诗云: “雉雏高飞夏云暖,行割黄云随随手断。”也指成熟的麦子。同时,在这里“黄云”也形容麦子之多,可见这是一派丰收景象。 “腰镰上垅”,寥寥四字,用了两个动词“腰”这里作动词用,即“腰插” 之意。“上”,写农人们腰插镰刀纷纷到田中割麦,唯妙唯肖,生动传神。“东家西家”,概括了所有的农家。“麦满门”,具体说明麦子丰收,家家喜庆。对于农人来说, “麦满门”也就是“喜满门”。这里虽然没有明点“喜”字,但一种丰收的喜悦之情,却勃勃然充溢于行墨之外。 “前村寡妇拾滞穟(穟: 同“穗”),粥有馀炊饼饵”二句,转换一幅镜头。与前两句相比,这是大场面中的小镜头。也就是说,在“东家西家麦满门”的普遍情况下,还有一家特殊的情况:这家“寡妇”却不是“腰镰上垅刈黄云”,她的家中也不是“麦满门”。而是去“拾滞穟”,其原因读者自可从诗意含蓄中体味到:因为她家中穷困,连地都没有,哪还能种麦刈麦!这自然使人们想到白居易《观刈麦》诗中的拾穗“贫妇”。这位“贫妇”之所以抱着孩子“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是因为“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戴复古这首诗中的“寡妇”,大概也不外乎这一类的原因。不过,淮南一带麦子丰收,对于这位寡妇来说也是“喜”事。因为农人们已是“东家西家麦满门”,自然也不在乎她来“拾滞穟”,这样她便可以“粥有馀炊饼饵”。然而与前面所写农人们“东家西家麦满门”之“喜”相对比,这却又是“愁”了。于此可知,作者的艺术技巧之高。
“我闻淮南麦最多”以下四句转写“今岁”,转到无情的现实中来,与往昔恰成对比。 “我闻”一句,承上启下,具体点出上面四句所写的刈麦情景地点是淮南一带。“麦田今岁屯干戈”一句,则使诗情陡转直下。前四句写淮南一带往昔麦子丰收时农人们刈麦、拾麦之喜,这一句写麦田被占之后农人们饥饿之苦。前四句是详写、明写、实写农人丰收之“喜”,这一句是略写、暗写、虚写农人无田可种麦、更无可收麦之“愁”。这一句意蕴甚丰,不可轻易放过。其一,说明淮南一带有军队驻扎,也就是这一带已成战场。其二、说明农人们的麦田已被军队所占,已无田种麦,自然无麦可“刈”了,往昔那种“腰镰上垅刈黄云,东家西家麦满门”的情景再也不会出现了。自然,那位“前村”的“寡妇”也不能再去“拾滞穟”,再也不能“粥有馀炊饼饵”了。其三、既然农人无田可种,无麦可刈,其生活之苦可以想见。那位“前村寡妇”的生活之苦,更是不堪设想。在平常的情况下,农人们虽受苛捐杂税的剥削,仍然可以苟延生存。在丰收年景中,尚且可以“麦满门”,不至于象“前村寡妇”那样靠“拾滞穟”来度日。但是,一遇到“麦田今岁屯干戈”的情况,那便连往昔的“前村寡妇”也不如了。由此可知,这一句写战争给广大农民所带来的深重灾难,比平时的苛捐杂税要惨重得多!最后二句“饱饭不知征战苦,生长此方真乐土”,写作者自己生长南方之乐,又与上面淮南一带农人无田可种、无麦可刈以及“前村寡妇”的无麦可拾形成鲜明对比。戴复古系台州黄岩(今浙江黄岩县)人。他一生不仕,长期浪迹江湖。这里说他自己既能吃“饱饭”,不象淮南一带的农人们被夺去田地、无麦可刈将受饥饿之苦,更不象“前村寡妇”那样无麦可拾的的苦之又苦,也不象将士们身受“征战”之“苦”,所以他庆幸自己“生长此方真乐土”,这里以己之乐与农人(包括“寡妇”、)将士之苦进行对比,实际上是暗寓作者对淮南一带农民及将士们所受饥饿、征战之苦的深切同情。这个“乐”字,其实是苦中作乐,以乐衬苦,用的是反衬法,作者的心情实际上是苦之又苦的。王夫之《美斋诗话》上云: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戴复古此诗,正得此三味。
《宋诗纪事》云:“(戴复古)尝登陆放翁之门,以诗鸣江湖间。”又引姚雪篷跋《石屏集》云: “式之诗天然不费斧凿处,大似高三十五(高适)辈。晚唐诸子,当让一面。”此语未免有过誉之嫌,但说明戴复古的诗确实可以“自成一家”。从这首《刈麦行》来看,自可与白居易的《观刈麦》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