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三子
[宋]陈师道
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天下宁有此?昔闻今见之!母前三子后,熟视不得追。嗟乎胡不仁,使我至于斯!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
这是一首“即事名篇”抒写父子离别之情的乐府诗。
诗作于北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是年刚过而立之年的陈师道因“穷困不能养家”,其妻郭氏挈三子(一女二子)将随师道的岳父郭概由江苏徐州入蜀,赴西川提刑任;师道因老母在堂不能同往,作此诗以记之,表达了夫妇、父子被迫分离的极痛深悲。
诗凡二十句,分三层。
开头四句诗为第一层,写离别之痛。
首句“夫妇死同穴”化用《诗经·王风·大车》中“谷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句意, “生人作死别”,极写诗人离别在际的哀痛之情,流露出失意潦倒到无力养家的诗人对此别的伤痛和对生活、前途近乎绝望的心境。
“父子贫贱离”一句以“父子”,“离”三字照应诗题,又以“贫贱”一词交待造成分离的原因,言辞间蕴含无限感伤。
“天下宁有此?”一句紧承前两句以设问出之,引人深思:在统治者歌舞升平,文人学士争相粉饰的所谓太平之世,竟然发生着“生不能养,亲不能聚”,从此天涯海角,骨肉分离的惨状,这的确令诗人难以置信!
“昔闻今见之”对设问句正面作答:过去只是听说的事情“今朝都到眼前来”。诗人追昔抚今,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以上“离别之痛”一层直抒生离死别之真情,哀痛溢于句外,定下全诗基调。
诗的五——八句为第二层:写离别之怨。
“母前三子后”承上句“见”字而来,形象地勾画出妻子在前三子随后,别己而踏上行程的身影。此一去不知“何处是归程”, “怅然遥相望”,怎不使诗人痛断肝肠?
“熟视不得追”句的“熟视”一词,写出了诗人爱子怜子,难以割舍的神情; “不得追”即“不能追”,表现了诗人想追上与亲人同行又不能的怅恨无奈的心情。
“嗟乎胡不仁,使我至于斯!”两句中的“嗟乎”是叹词;“胡”是反诘之词“为什么”; “斯”是代词“这”,指代眼前景况。这两句用诘问和感叹语气,抱怨天公的不仁慈、不公平,使诗人沦落到“经日不饮”、“子散妻离”的境地。
此处诗人虽抱怨的是上天的不仁不公,难道不也是诗人对当时社会政治的愤懑不平吗?可以想见,在北宋“积弱积贫”的社会中遭遇这种骨肉分离命运的,决不仅止陈师道一人!
“离别之怨”一层承“离别之痛”的感情而来,虽也是寥寥四句,却情景相生地道出了诗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怨,使离别之痛在嗟叹怅怨之中更深更切。
“有女初束发”以下十二句为第三层:写离别之景,追忆当时“别三子”的历历情景。
“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四句是追忆女儿与诗人缱绻不忍分离的情景。
“初束发”谓“刚刚十五岁。”古时女子年十五要束发加笄,诗人在此处写出女儿虽刚届及笄之年,但贫寒的生活已使她早谙世事,晓知别离之痛。 “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两句颇似杜老“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之句,将父女别情写得形象生动,深挚感人。
“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四句忆尚在学语稚龄的长子与诗人告别的情景。
“未胜衣”的“胜”是“承受”的意思,三字既写出儿子的身小,衣不合体,又透出幼小身躯的瘦弱,使读者眼前出现一幅一个瘦小单薄、楚楚可怜的学童与父拜别的画面。“唤‘爷我欲去’”一句,纯以口语入诗,未加琢饰,使人读此句如闻一学语稚子的牙牙童音,想到他就要失去父前的欢乐,尤令人在感情上不可禁受。
“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四句追忆诗人与尚在襁褓之中的次子相别的情景。诗人在此主要写了父子分离时儿子的哭声,这萦绕在父亲耳际的哭声,好象也在倾诉不愿与亲人离别的心曲,此情此景真可谓令“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然而又有谁能真正理解诗人此时此刻无法言喻的惨怛的心情呢?一句“我怀人得知”虽未直接抒写胸怀,却以“别人无法得知”的“无声胜有声”的手法,写尽了诗人内心蕴藏的无限哀痛。诗到此戛然收住,留给读者以追思回味的余地。
这首“别三子”以诗人的感情为脉络,先言离别之痛,中发离别之怨,终忆离别之景,一气呵成,条理清晰。在表达方式上,第一层言别抒情;第二层先景后情,情因景生,第三层以写景为主,借景抒情,其中“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之句景中有情,情中有景;“大儿学语言……”几句不仅情景兼备而且有形有声,使人读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陈师道是北宋“江西诗派”的代表作家,在诗歌创作上深受黄庭坚的影响,世有“黄陈”之称。与黄庭坚不同的是由于他一生境况不堪,生活面窄,因而作诗也极艰苦,素以“苦吟”著名。据说他在登临得句时,急归闭门苦吟,家里人知道他要写诗,连猫犬都赶走。可见陈师道创作的艰辛。又因他一生主张作诗要“语简而益工”刻意减缩字句和“无一句无来处”,所以他的作品大多表达勉强,读来拗口。但这首“别三子”是作于诗人最穷困潦倒之时,又是抒写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妻子儿女与诗人别离的真情,所以语言自然质朴,毫无雕琢之气,成功地将世人很少触及的父子之情摹写得淋漓尽致,为《后山集》中的佼佼之作。由此可见,只要情真,“江西诗派”的“三宗”也能写出挚朴自然、感人至深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