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头水
[唐]王建
陇水何年陇头别,不在山中亦呜咽。征人塞耳马不行,未到陇头闻水声。谓是西流入蒲海,还闻北去绕龙城。陇东陇西多屈曲,野麋饮水长簇簇。胡兵夜回水旁住,忆着来时磨剑处。向前无井复无泉,放马回看陇头树。
乐府歌辞有《陇头流水》,属《梁鼓角横吹曲》,内容多写征人的哀怨。陇头,又叫陇山,陇坂,在今陕西陇县西北。《三秦记》载:“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事越。上有清水四注下,所谓‘陇水’也”。
王建这篇乐府诗,乍一看主题不太容易把握。全诗分三个部分组成。开篇四句写陇水呜咽,征人塞耳,幽怨不堪听,似乎继承了古乐府“征人怨”的传统题旨:“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接下四句写陇水的“屈曲”盘绕,横贯“陇东陇西”;最后四句却写了胡兵水旁住,放马陇头树。诗中征人远行与胡兵驻扎,这两个画面是并列的,胡、汉双方既没有直接冲突,诗人笔墨也没抑扬,感情倾向也没轩轾。那么,诗的主题何在?若可解若不可解,意有可猜若不可猜?!
进一步思考,会发现此诗写的仅是“征人”与“胡兵”,完全排除了双方的将帅,再进一步体会,还会发现诗中哀怨之情披注于双方,既抒发了“征人”奔波之苦,也描写了“胡兵”被驱遣之劳。这一思想感情的超越,使诗篇也超越了一般“征人怨”的主旨,具备了更深的意蕴。怨苦背后,控诉的是双方统治者好大喜功,妄挑边衅,穷兵黩武的政策。胡酋侵扰,汉皇开边,互相掠夺,纷乱不息。不仅边疆人民生活不得安定,胡汉双方的士兵也有不堪被驱使之苦。诗篇命意之高,在唐代边塞诗中是不多见的。也许李颀《古从军行》可以与之媲美。在这篇传诵的杰作中,李颀双管齐下,不仅描写了汉兵“战骨埋荒外”的惨景,也写了“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真实地描绘了双方士兵怨恨战争的心情。这两篇诗可谓珠连璧合,相映生辉。以其沉痛的感情,警辟的思想,在边塞诗中独具卓绝的风姿。
《唐才子传》称王建诗歌“格幽思远”。诗格高尚,思想深远,最终还是来自于现实生活,取决于诗人对边塞生活的深切体验。王建一生坎坷,“从军走马十三年”的奔波之苦,使他对社会现实的认识特具远见卓识,戎马倥偬的边塞生活,使他既体验了征人的辛酸,也看到了胡兵的痛苦,发而为诗,便能突破藩篱,道别人之不常道。王士祯称其诗:“元白张王皆古意,不肯辛苦学妃豨”。“妃豨”,以古乐府“妃乎豨”诗句代指古乐府诗篇。也就是说,王建的乐府诗虽说继承了古乐府的传统,然而不是刻板地仿袭古乐府的内容和形式。他能根据自己对生活的观察和体验,写出“格幽思远”的新乐府诗。这首《陇头水》突破了一般“征人怨”的题旨,升华出更高远的情致,并在艺术上也有独到之处。
本篇章法整饬,换韵促急,画面清晰,饱含情韵,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这里我着重谈一下诗篇的艺术结构。如前所述:汉兵的奔波之苦与胡兵的被驱遣之劳,这两个画面是平列的,双方并没有正面接触、冲突,大有“各走各的路”之势。那么,怎样把双方有机地组织在诗篇之内?有一明一暗两条线索联系着前后两个不同的场景。明线即陇头流水,暗线即征人的哀怨,而“陇水呜咽”正是这明、暗两条线索的形象体现。呜咽的陇水,渊远流长,既贯“陇东陇西”,又“入蒲海”(新疆巴里坤湖)“绕龙城”。征人就像陇水盘绕一样无休止地转战这一流域,同样,“胡兵”也是日夜奔波在这一“野麋簇簇”的荒寒之地。他们白天放马陇头树,夜晚宿营水旁住。“向前无井复无泉”的荒凉,配以胡兵“回看”的怅惘之情,画面也饱蕴了呜咽之声。篇尾的画面意蕴与开篇的陇水呜咽,“征人塞耳马不行”遥相照应,于是,“章法一线乃为通”(《昭昧詹言》),呜咽的陇水,如红线贯珠,把前后两个画面,内在地,有机地组织在一起,“首尾圆合,条贯统序”(《文心雕龙·熔裁》),使它们共同体现诗的题旨,内容形式达到高度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