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上东门行
[汉]无名氏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冻) 〔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这首诗收在《乐府诗集》里的 《杂曲歌辞》中,是《古诗十九首》之一。 “古诗十九首”是沿袭梁萧统所编《文选》而来的专称,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入其中三首。这是否合适呢?余冠英先生在《〈乐府诗选〉前言》中说:“本编也选入几首《古诗》,这里应该说明。所谓古诗本来大都是乐府歌辞,因为脱离了音乐,失掉标题,才被人泛称做古诗。朱乾《乐府正义》曾说:‘古诗十九首,古乐府也。’虽不曾举出理由,还是可信的。”
统观全诗,写的是一个失意文人的生死观,可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写景抒情,第二层是议论抒情。
从开头“驱车上东门”到“千载永不寤”为第一层。前四句写目击之景。“上东门”,指汉代洛阳城东面三城门中最靠北的那个门。“郭北墓”,洛阳城北有邙山,是当时丛葬之地,因汉以前有个风俗,死人大多葬于城北, “郭北墓”即指北邙山上的墓群。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二句是说,赶着车子出了上东门,便远远地看到了北邙山上的墓群。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二句是对墓地景象的具体描绘。墓地上,白杨的叶子发出萧萧瑟瑟的响声,象是幽灵在哭泣悲诉;墓道旁,苍松垂首,翠柏肃立,象是对死者表示哀悼。这里写得有声有色,但悲凉凄楚,为全诗的抒情定了基调。“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四句写墓中之人。 “陈死人”,死去很久的人。 “杳杳”,幽暗的样子。“潜”,沉默。四句是说,墓中有死去很久的人,他们被葬入墓中,犹如身临幽暗无尽的长夜,默默地长眠地下,永远不会醒来了。这里,诗人在想象中为死人设辞,把人死后被葬地下比作长眠于黑夜,譬喻贴切,感情沉痛。
从“浩浩阴阳移”到篇末为第二层。前六句写人生短暂,死是不可抗拒的规律。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四句主要是写人生短暂。 “浩浩”,无尽的样子。 “阴阳移”,指四时运行,春夏为阳,秋冬为阴。这里把人的生命比作易干的朝露,把人生在世比作来去匆匆的过客,并且以此来同无穷无尽的时间、坚不可摧的金石相比衬,这便深刻有力地揭示出了人生短暂的真理,感人至深地抒发了作者慨叹人生的情怀。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二句是说, 自古以来更递相送,即使圣贤,也不能渡越时间的长流,长存于世。这里指出,死是不可抗拒的规律,就章法上看,又照应了“浩浩阴阳移”这一句。后四句写处世态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二句和“万岁更相送,贤至莫能度”二句在意思上一脉贯通。上句的“服食”和下句的“药”为互文见义,指吃求仙的丹药。古人迷信方术之士的求仙之说,往往吞服丹汞,以为可以延年永生,结果,反而伤身送命。诗人指出这点,是很正确的。可惜的是,诗人的本意并不在这儿,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二句所表达的,才是诗人的本意。诗人否定服药求仙,旨在肯定口饮美酒,身著纨素的眼前生活,及时行乐。这四句诗,用正反对举、卒章显志的手法,突出地表现了诗人的处世态度。
无可讳言,这首诗的思想性是比较消极的,如前所述,它写的是一个失意文人的生死观。但是,这绝不意味着这首诗毫无价值。普列汉诺夫说: “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它的时代的表现,它的内容和它的形式是由这个时代的趣味、习惯、憧憬决定的,而且愈是大作家,他的作品的性质由他的时代的性质而定的这种关联也就愈强烈、愈明显。”(《两篇关于古·朗松 〈法国文学史〉一书的评论》)这首诗作为民歌来说,它和它的时代的关系较大作家的作品和他的时代的关系要更为密切,因此,它的认识价值要较它的思想内容的实际意义更为重大。那么,这首诗认识价值是什么呢?就是: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窥见汉末一部分失意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正如王运熙先生所说:“乐府中有一部分显然是知识分子的作品,如‘西门行’、‘驱车上东门行’,主题都是悲叹人生的短促无常,情调悲凉,充分呈现出知识分子在大动乱时代的颓废没落的心理。”(见《乐府诗研究论文集》所收《汉代的俗乐和民歌》一文)就是这首诗所表现的在特殊的时代里特定的阶层所具有的特有的心理状态,经魏晋之世展转相传,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形成了一种颇具审美情趣的意境,给人以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