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1。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2。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3。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4。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5。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6。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7。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8。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9!
【释】
1.荦 (音 luo)确:山石奇险高大,凹凸不平。宋·苏轼《东坡》:“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2.芭蕉叶大:顾嗣立注引苏颂《草木疏》:“芭蕉叶大者二三尺围,重皮相袭,叶如扇生。”“肥”字用得极佳,如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红绽雨肥梅”,即此意。
3.火:此指灯火。稀:依稀可见。
4.疏粝 (音 li):粗糙的米。
5.百虫绝:一切虫声都渐渐听不见了。
6.高下:指山路高低不平。穷烟霏:游遍了烟雾缭绕的山谷,何焯《义门读书记》云:“穷烟霏三字,是山中平明真景。从明中仍带晦,都是雨后兴象。又即发端荦确、黄昏二句中所包蕴也。”
7.激激:水声。
8.局束:拘束。(ji):马的缰绳。以喻受人牵制、束缚。
9.吾党二三子:《韩昌黎集外集·洛北惠林寺题名》:“韩愈、李景兴、侯景、尉迟汾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宿此而归。”《赠侯喜》诗云:“晡时坚坐到黄昏。”与此诗“黄昏到寺蝙蝠飞。”正一时景物,可见二三子指李、侯、尉迟等。
【译】
通往山寺的小径隐约崎岖,
路边的山石险峻怪奇。
黄昏时分我抵达山寺,
寺前的蝙蝠在暮色里翻飞。
登上佛堂坐在石阶上小憩,
此地刚刚下过一场好雨。
你看那芭蕉的叶子显得真大,
栀子的花朵也显得硕肥。
老僧告我:“这里古壁的佛画很好”,
于是,点起烛火,佛画在暗淡的灯下仿佛依稀。
小僧为我铺好床、拂净席,又安置好晚饭,
虽是素食粗米,倒也可以充饥。
夜渐渐深了,我独自静卧,
听那夏夜歌唱的百虫,渐渐
停歇了它们的歌曲,
一轮清月从山岭中出来,
把它皎洁的光辉送入了窗扉。
天将明时,我独自离去,
此时还看不清道路,
山路低低高高、高高低低,
烟雾缭绕的山谷,
一定踏遍了我的足迹。
忽然之间,山涧里透出了晨曦,
山花红得如火,涧溪绿得如玉,
一时里,五彩缤纷,赤橙黄绿。
时时可见有十人合抱的老松古枥。
我禁不住赤着脚踏在溪中的石块,
碧波空澄如洗,
水声哗哗地将波浪激起,
山风吹动着我的衣。
这样的人生呵,真快乐!
何必要像笼头里的骏马,
被人拘束被人骑!
唉唉!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老朋友,
怎能到老也不归去?
【评】
此诗题为“山石”,却并非歌咏山石。韩愈“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因此,此诗题应是效仿《诗经》以首句开头为诗题的方式。这是一篇山水记游之作。以诗写山水,虽然早在谢灵运的时代就已兴盛,但多是截取某一侧面,因景写情。像记游散文那样,按照行程的顺序详记游踪,韩愈之前,实不多见。因此,可以说,《山石》不仅在韩愈的诗作里是一种风格的代表之作,而且在中国山水诗歌的形成史上,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山水记游,之所以以散文为正宗,自有其道理,因为诗歌受其艺术形式的限制,详记其一路游踪,自有许多不便之处。不过,一代之宗师韩昌黎似乎偏偏喜欢在艰辛处见其功力。试看这首《山石》,写他如何到寺,老僧如何对他说话,又如何招待他吃饭,以及他夜里如何失眠,天明后如何“独去”,无不如蒙太奇一般,淡出淡入,剪裁自如。
当然,诗也自有其不同于散文的特质,诗要更凝炼、更精美、更富于意境,而诗人韩愈恰恰很好地把握了这个尺寸。试看前四句记叙他到寺之景况:“山石荦确行径微”,只此一句,诗人就概述了到寺之前的行程。而且,那荦确险峻的山石、忽隐忽现的山路,都随着主人公的步履渐次呈现。“黄昏到寺蝙蝠飞”,一个“到”字承前启后,为上下文之脉络,“寺”字点明游览之地;“黄昏”二字点明时间;“蝙蝠飞”三字,将抽象的黄昏具象化了。如霍松林先生所评:诗人“巧妙地选取了 ‘蝙蝠飞’的镜头,让那只有在黄昏之时才会出现的蝙蝠在寺院里盘旋,就立刻把诗中主人公和山寺,统统笼罩于幽暗的暮色之中”。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承上“到寺”二字,记述其黄昏抵寺后之所见所闻。“升堂”是讲寺主的接见,“坐阶”是指诗人见过寺主后,坐于寺院台阶上,观赏寺景。“到寺”、“升堂”、“坐阶”都是以人为中心,以人带物,而人又无不隐映于风景画图之中,特别是“坐阶”二字,十分亲切形象。“新雨足”承上启下,因是“坐阶”,立刻觉到了雨后阶湿,但因诗人为眼前清景吸引,所以目光立刻入景:芭蕉的绿叶在一场新雨之后显得更加硕大,栀子花在雨水之洗礼后也显得异常肥美。“大”、“肥”二字是雨后之感觉还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那是另当别论的,从文学的角度看,它展示了诗人坐阶良久、凝神观照、充满审美喜悦的心境。
刚才“升堂”接待了韩昌黎的老僧,已然安排好了食宿杂事,此时见客人流留忘返,也自心喜,于是凑趣相告,说本寺的“古壁佛画好”,并引领着客人在火把下照看,诗人借助依稀的光线观赏,果然是所见稀有。正待细细品味之时,寺僧报说晚饭已经备好,请客人用餐和休息。“辅床拂席”极写主人之盛情,“疏粝亦足饱我饥”则以条件之清苦,反写自己的愉快心境。
方东树《昭味詹言》曾对此诗前十句做此评价:“许多层事,只起四语了之,虽是顺叙,却一句一样境界。如展画图,触目通层在眼,何等笔力。五句六句一画,十句又一画。”此评确具慧眼,堪称不易之论。进一步我们还可以说,此十句(除七、八句两句为一景外)可谓移步换形,句句有景。诗人如艺术摄影大师,推、拉、摇、跟,画面醒人,令人赞叹不已。
九、十两句写夜宿之情景:“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夜境极美!看来,中国古代的诗人们在很早就懂得了以有声写无声的艺术方式,从山水诗兴起时期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到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再到韩昌黎此处的“夜深静卧百虫绝”,自可观其承继发展的脉络。韩诗此句,与前贤略有不同,它是将审美角度置于百虫吟唱之后,这样,既含蓄了百虫乐奏之时动与静的反衬;又显示了百虫休憩之后绝对的寂静,形成此一时之静与彼一时之闹的反差,呼应于“夜深静卧百虫绝”到“清月出岭光入扉”,是由听觉而至视觉,由明月的光辉替代百虫之吟唱——自然界之美,似乎是永无休止的。“出”字与“入”字写出了下弦之月由出岭而入扉的一个时间过程,进一步写出了诗人因美景而陶醉,虽静卧而难眠的高度兴奋的状态。
以上十句写到寺前后的情景。以下十句写“天明独去”及所生之感触。但这二个大部分之间衔接得又十分紧密,由夜深无眠到天明独去十分自然。“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自然是写诗人清晨独行在烟云迷茫的深山之中,烟雾浓重,以至于根本看不见道路,只觉得自己在流动的烟云之中忽出忽入、忽高忽低,时而有御风而行,飘然欲仙之感,时而又有徘徊迷惘、岐途而返之觉。忽然之间,云雾消退,朝阳照耀,各种景物神奇地出现了,这是一个色彩斑澜、蔚为奇观的世界:“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山坡的红花与溪水的碧绿辉映成趣、光彩照人,时时又见到罕见的有“十围”之粗的松树、枥树。这是前人很少踏足的蹊径呀!这段描写,奇幻而又逼真,富于诗意却又兼含理趣,它使人不禁想起中国诗史的历程,自从发展到盛唐之后,后人已感到难以为继,韩愈时代的诗人大约都会有“天明独去无道路”的困惑,于是“出入高下穷烟霏”,上下求索,重伐山林,另辟新径,在经历了苦苦的探求之后,果然发现了崭新的天地:“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韩愈作此诗不一定寓此意,但读者却不一定不可做此想。西方人如波德莱尔,把山水草木看作向人们发出信息的“象征的森林”,史威登堡的“对应论”认为在自然界万物之间存在着相互对应的关系,在可见的事物与不可见的精神之间有彼此契合的情况,那么,诗歌作品里的山水草木自然也可看作任你想象之“象征的森林”了。
境界如此之幻,山水如此之美,诗人不赤足踏溪、尽情戏耍,就不是号称有“赤子之心”的诗人了。所以,后二句:“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就自然生成了。诗人不仅描述了自己赤足戏水,尽情陶醉之神态,而且,增加了水声“激激”的音响和微风拂动衣襟的镜头,就进一步把诗人美妙的心境形象地推向了极致。
结处四句:“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是诗人陶醉自然中自然发出的感叹,也是对此次漫游的总结,可以视为全诗的主题歌。它抒发了追求自然之美、追求与自然合一的归隐式的人生道路。这自然是中国文人传统的人生追求,但结合全诗看,也确实起到了强化全诗所写之境界的作用。
此诗开拓了记游诗之新领域,连同其人生追求之主旨一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如苏轼不仅步韵抒怀,而且还另有一首七绝称颂,另外一大家元好问也极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