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概貌
国初,主上好文雅,风流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 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风 之出岫。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焉。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 市豪估耳。刘公梦得、杨公巨源,亦各有胜会。阆仙、东野、 刘得仁辈,时得佳致,亦足涤烦。厥后所闻,逾褊浅矣。 (《全唐文》 卷八○司空图 《与王驾评诗书》)
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高祖、太宗,大难始 夷, 沿江左余风, 句绘章, 揣合低卬, 故王、 杨为之伯。 玄 宗好经术,群臣稍厌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气益雄浑,则 燕、许擅其宗。是时,唐兴已百年,诸儒争自名家。大历、贞 元间,美才辈出,擩哜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 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严,抵轹晋魏, 上轧汉周,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此其极也。若侍从酬奉,则 李峤、宋之问、沈佺期、王维; 制册,则常衮、杨炎、陆贽、 权德舆、王仲舒、李德裕; 言诗,则杜甫、李白、元稹、白居 易、刘禹锡; 谲怪,则李贺、杜牧、李商隐。皆卓然以所长为 一世冠,其可尚已。(《新唐书·文艺传》)
唐自贞观来,虽尚有六朝声病,而气韵雄深,骎骎古意。 开元、元和之盛,遂可追配《风》《雅》。迨会昌而后,刻露华 靡尽矣。往往观世变者于此有感焉。(尤袤 《全唐诗话 序》)
吕居仁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其略云: 古文衰于汉末, 先秦古书存者,为学士大夫剽窃之资; 五言之妙,与《三百 篇》、《离骚》争烈可也。自李、杜之出,后莫能及。韩、柳、 孟郊、张籍诸人,自出机杼,别成一家。元和之末,无足论 者,衰至唐末极矣。然乐府长短句,有一唱三叹之音。 (赵彦卫 《云麓漫钞》 卷一四)
周伯 弼云: 言诗而本于唐,非固于唐也。自河梁之后, 诗之变,至于唐而止也。谪仙号为雄拔,而法度最为森严,况 余者乎?立心不专,用意不精,而欲造其妙者,未之有也。元 和盖诗之极盛,而实体制自此始散,僻字险韵以为富,率意放 词以为通,皆有其渐,一变则成五代之陋也。(范.晞文 《对床夜语》 卷二)
大历十才子以前,诗格壮丽悲感; 元和以后,渐尚细润, 愈出愈新; 而至晚唐,以老杜为祖,而又参此细润者时出用 之,则诗之法尽矣。(方回 《瀛奎律髓》卷一)
诗莫盛于唐,尚矣! 唐之诗,燕、许、陈、宋肇其源, 高、岑、王、孟畅其流。嗣后累累迭出,争相轧胜,非不杰 然,皆名家也。然言唐诗者,类以李、杜为称首,何哉?盖天 宝之间国事颠复,太白、少陵目击时艰,激烈于心而托之辞, 直述兴致,迫切情实,其间虽出入驰骤于烟霞水月之趣,而爱 君忧国,其所根底者居多,是故上忝天道,下植人纪,中扶世 道,《风》《雅》 以后不可少也。二家以后言诗者吾惑焉。西 昆、香奁纤秾妖冶之音作于是,抽黄对白,掇花拾草者寖以昌 焉,诗道于是乎亡矣。( 《柴氏四隐集》卷首杨仲弘 《宋 国史柴望诗集原序》)
为陈子昂,一变而至于鲁。为李太白、杜子美,再变至于 道。退之后来,使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于文章慎许 可,至于歌诗独推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及乎天宝 乱息,大历、元和诗律再变,以至今日矣。呜呼! 风雅不可复 得,见唐人之余烈斯可矣。(耶律铸《双溪醉隐集》赵著 序)
唐初承陈、隋之弊,多尊徐、庾,遂致颓靡不振。张子 寿、苏廷硕、张道济相继而兴,各以风雅为师,而卢升之、王 子安务欲凌跨三谢,刘希夷、王昌龄、沈云卿、宋少连亦欲蹴 驾江、薛,固无不可者,奈何溺于久习,终不能改其旧。甚至 以律法相高,益有四声八病之嫌矣。唯陈伯玉痛惩其弊,专师 汉魏,而友景纯、渊明,可谓挺然不群之士,复古之功,于是 为大。开元、天宝中,杜子美复继出,上薄风雅,下该沈、 宋,才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 流丽,真所谓集大成者,而诸作皆废矣。并时而作,有李太白 宗《风》、《骚》及建安七子,其格极高,其变化若神龙之不可 羁。有王摩诘依仿渊明,虽运词清雅,而萎弱少风骨。有韦应 物祖袭灵运,能一寄秾鲜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而 已。他如岑参、高达夫、刘长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属,咸以 兴寄相高,取法建安。至于大历之际,钱、郎远师沈、宋,而 苗、崔、卢、耿、吉、李诸家,亦皆本伯玉而宗黄初,诗道于 是为最盛。韩、柳起于元和之间。韩初效建安,晚自成家,势 若掀雷抉电,撑决于天地之垠。柳斟酌陶、谢之中,而措辞窈 眇清妍,应物而下,亦一人而已。元、白近于轻俗,王、张过 于浮丽,要皆同师于古乐府。贾浪仙独变入辟,以矫艳于元、 白。刘梦得步骤少陵,而气韵不足。杜牧之沉涵灵运,而句意 尚奇。孟东野阴祖沈、谢,而流于蹇涩。卢仝则又自出新意, 而涉于怪诡。至于李长吉、温飞卿、李商隐、段成式专夸靡 蔓,虽人人各有所师,而诗之变又极矣。比之大历,尚有所不 逮,况厕之开元哉? 过此以往,若朱庆余、项子迁、李文山、 郑守愚、杜彦之、吴子华辈,则又驳乎不足议也。(宋濂 《宋文宪公全集》 卷三七 《答章秀才论诗书》)
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往体、近体、长短篇、五 七言律句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陊之于 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 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不同。详而分之,贞观、 永徽之时,虞、魏诸公,稍离旧习,王、杨、卢、骆,因加美 丽,刘希夷有闺帷之作,上官仪有婉媚之体,此初唐之始制 也; 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宿 老,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 开 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 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 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 大历、贞元 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赡,皇甫 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 下 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 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 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 降而开成以后, 则有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 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频、李群玉辈,尚能黾勉气格,特 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焉。 (高棅 《唐诗品汇总序》)
暨唐初宋、杜、陈、刘,盛唐韦、柳、王、孟作,而气度 音节雄逸壮迈,度越于前者也。而集大成者必曰少陵杜氏。在 当时,如高、李、岑、贾亦莫之等焉,则杜氏之于穷达欣戚发 乎声歌者,有合乎风雅而足为楷法矣。唐末风俗侈靡。 (张宇初《岘泉集》卷二 《云溪诗集序》)
唐兴,陈子昂氏作,障厥狂澜,杜审言、宋之问、沈佺 期、李峤,人从而叹之。至开元、天宝间,有若李白、杜甫、 常建、储光羲、孟浩然、王维、李颀、岑参、高适、薛据、崔 颢诸君子,各鸣其所长,于是气韵声律粲然大备。及列而为大 历,降而为晚唐,愈变而愈下。(林鸿 《鸣盛集》 刘嵩 序)
若宋、若齐、若梁,气格渐异,而尽变于神龙之近体。至 开元、天宝而盛极矣,而又变于元和。于开成迨宋,以文为 诗,气格愈异,而唐响几绝。(林俊《见素集》卷六 《严 沧浪诗集序》)
至于诗体,虽取模六朝,而加以气骨,风调兴象俱备,直 闯《风》《雅》之堂,实惟有唐绝调。然初盛虽多高唱,具有 仙才慧识,登峰造极者,亦代不多人。今即众论推先者味论 之: 四杰之精工,苏、李之苍警,四豪之工丽,沈、宋之精 工,已具开创巨力。燕、许之沉雅,高、岑之气骨,王、孟之 清远,江宁之渊雅,崔颢之奇逸,崔国辅之都丽,刘廷琦之激 壮,李颀之流美,储光羲之古淡,皆为巨手大笔。而李、杜二 公尽综其逸盛,谓之集大成。故谈诗者言诸君则有独至,当 李、杜则少雁行。此盛唐之概,众论所同,无容更疑。虽然, 诸体亦难兼工。即以李、杜尽压诸人,论其歌行,杜极悲壮之 变,李极奔逸之变,鞭驾风霆,吐纳风云,允为绝唱。若青莲 之绝句,冲口而出,甘苦俱化,如尺水澄莹,万象俱足,笔墨 之胜俱化,青莲亦不知其所至,实为绝句之祖。江宁高华琳 琳,庶可伯仲,第尚露工炼苦心,然已到绝顶矣。五言律,则 辋川、浩然,澄虚灵妙,实为正宗。七言律,杜虽沉痛激壮, 然刻练尚在。若李颀,则随意翦裁,修短合度,整处能暇,紧 处能宽,流动卷舒,悠然自如,不溢声律,亦不缚声律,真为 神境,实为唐代第一手。此固诸大家有独至之奇,而不能相兼 者。中晚渐流巧丽,皆以自源变潘,波流固然,岂必断鹤续 凫,执一型以绳万形乎?唐诗之致,大都具是矣。(傅振 商 《文苑英华选隽叙》)
贞观之初,浮靡虽去,而绮丽犹扬。殆乎垂拱之后,法章 陈具,吏事深刻,人怀密志,无复疏节,先时风轨为之一变。 故感惕之言易流于激,悲愤之调不吐其华,骨气顿高,风神遂 委,而藻思丽情,渐异往时矣。天宝之后,治人凋谢,而乱梗 外集,飘零奔溃,无复治朝之风。求之风人闲雅之意,盖亦微 矣。三变之端,殆有出乎此乎? (徐献忠 《唐诗品》)
唐初,袭陈隋之弊,多宗徐、庾。张子寿、苏廷硕、张道 济、刘希夷、王昌龄、沈云卿、宋少连皆溺于久习,颓靡不 振。王、杨、卢、骆始若开唐音之端,而陈伯玉又力于复古, 此又一变也。开元、大历,杜子美出,乃上薄风雅,下掩汉 魏,所谓集大成者。而李太白又宗《风》《骚》而友建安,与 杜相颉颃。复有王摩诘、韦应物、岑参、高达夫、刘长卿、孟 浩然、元次山之属,咸以兴寄相高,以及钱、郎、苗、崔诸 家,比比而作。既而韩退之、柳宗元起于元和,实方驾李、 杜,而元微之、白乐天、杜牧之、刘梦得,咸彬彬附和焉。唐 世诗道之盛于是为至,此又一变也。然自大历、元和以降,王 建、张籍、贾浪仙、孟东野、李长吉、温飞卿、卢仝、刘叉、 李商隐、段成式,虽各自成家,而或沦于怪,或迫于险,或窘 于寒苦,或流于靡曼,视开元远不逮。至其季年,朱庆余、项 子迁、郑守愚、杜彦夫、吴子华辈,悉纤弱鄙陋,而无足观 矣。此又一变也。(王祎《王忠文公集》卷二 《练伯上诗 序》)
齐梁之婉逸,唐初所亡也。麟德、神龙风神之俊,天宝、 大历易以飞动而凡。开元、天宝意象之浑,建中、元和移以倾 露而弱。大历、建中思致之澈,会昌、咸道更以锻削而靡。大 都后之视前,技巧日益; 前之视后,浑沌渐销。寿陵之步,非 复邯郸故迹,而醇疵高下诸种亦多有之。登坛之士,安所置取 舍其间? 鄙意则谓诗之原昉于喜之歌咢,悲之呻号,怨之愬 愤,思之寄怆,故惟出诸性情,而剖沥肝腑,使人闻之而沨沨 融融感动者为真。不尔,即横历高骋,为唐初,为盛唐,为六 朝,犹然无益也,而况乎其不果肖也? ( 《明文海》 卷二 四六彭辂 《钱临江集序》)
虞世南、魏徵、杨师道等,而渐入苍古,半为陈子昂之先 驱。彼以青黄黼黻为六朝,金玉珠翠为初唐者,误矣。盛唐浑 脱变化,不相沿袭,赋其所见,物无遁形,意未到而辞已属, 不晦凿元始之窍也。虽风神稍刊,而兴象攸寄,中唐有弗逮 焉。大历诸贤,清新雅饬,意趣倾吐,而渐涉色相,不得与语 上乘矣。况晚业之季,流派歧杂,剜精铲采。其绘景也,不胜 逼切,其抽辞也,得于锻炼,既乏空旷之观,复昧天然之解, 力欲增前人之所未备,而不知愈精工则愈凡近也乎! 夫此四唐 者,详其轨辙则然,而要非所以论于诗之外也。( 《明文 海》卷一六○彭辂 《与友人论诗》)
夫诗之体莫悉于唐,而唐莫美于初盛。自武德而景龙者, 初也; 自开元而至德者,盛也,大历之半割之矣。初则由华而 渐敛,以态韵胜; 盛则由敛而大舒,以风骨胜。然其所遘之变 渐多,而用亦益以渐广。……其余者,若元和、会昌为中,中 可录也; 会昌降为晚,晚可采也。不然,吾惧操觚者之有后言 也。(王世贞 《弇州续稿》 卷五三 《唐诗类苑序》)
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一变而 雄,遂为唐始; 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 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橐钥于陈隋也。诗至大历,高、岑、 王、李之徒,号为已盛。然才情所发,偶与境会,了不自知其 墮者。如“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蟠溪梦里山”、“鸿雁不堪愁里 听,云山况是客中过”、“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非不佳致,隐隐逗漏钱、刘出来。至“百年强半仕三已,五亩 就荒天一涯”,便是长庆以后手段。吾故曰: 衰中有盛,盛中 有衰,各含机藏隙。盛者得衰而变之,功在创始; 衰者自盛而 沿之,弊由趣下。又曰: 胜国之败材,乃兴邦之隆幹; 熙朝之 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虽人力,自是天地间阴阳剥复之妙。 (王世贞 《艺苑卮言》 卷四)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 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 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由变。如诗之有变风变雅,便是 《离骚》远祖。子美七言律之有拗体,其犹变风变雅乎?唐律 之由盛而中,极是盛衰之介。然王维、钱起,实相倡酬。子美 全集,半是大历以后。其间逗漏,实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 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溪”句,隐隐钱、刘、卢、李 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 也。学者固当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 一语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王世懋 《艺圃撷余》)
齐梁陈隋五言古,唐律诗之未成者; 七言古,唐歌行之未 成者。王、卢出,而歌行咸中矩度矣; 沈、宋出,而近体悉协 宫商矣。至高、岑,而后有气; 王、孟,而后有韵; 李、杜, 而后入化。(胡应麟《诗薮》 内编卷三)
王、杨、卢、骆以词胜,沈、宋、陈、杜以格胜,高、 岑、王、孟以韵胜。词胜而后有格,格胜而后有韵,自然之理 也。(同上书外编卷四)
予读唐人诗,叹前后作者交相困。前人之困类剥笋,力去 数层,仅足攻肤壳,而佳境乃在后; 后人之困类披沙,先至者 捷攫精镠以去,而后特崎岖瓦砾间,拾剩宝自雄。开元大家, 独踞前后之会而夺其胜。翻意之夷者使沉,翻词之木者使粲 , 翻格之滞者使动。沉矣,粲矣,且动矣,更谁翻哉? 止留一尖 脆僻崄之径以遗后,而后起者亦宁尖脆宁僻崄,而断不肯为初 盛优孟,于是一代之风气遂日迁而不穷。(魏学洢《茅檐 集》 卷五 《支小白新语序》)
唐以诗名一代,而统分为四: 太宗、王、魏诸人首开草昧 之风,而陈子昂特以澹古雄健振一代之势,杜审言、沈佺期、 宋之问、张说、张九龄,亦各全浑厚之气于音节疏畅之中。盛 唐稍著弘亮,储光羲、王维、孟浩然之清逸,王昌龄、高适之 闲远,常建、岑参、李颀之秀拔,李白之朗卓,元结之奥曲, 咸殊绝众伦。而杜甫独以雄浑高古,自成一家,可以为史,可 以为疏,其言时事最求悚切,不愧古诗人之义,亦诗之仅有者 也。中唐弥矜琢炼,刘长卿以古朴开宗,韦应物、钱起之隽 迈,卢纶、顾况、刘禹锡之扬厉,及元、白唱和之作,韩、柳 古风之体,张籍、贾岛、孟郊之清刻,李贺之怪险,是其最 也。晚唐体愈雕缕,杜牧高爽欲追老杜,温、李西昆之体婉丽 自喜,皮、陆鹿门诸章往往超胜。(沈骐《诗体明辨 序》)
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模古。陈隋靡 习,太宗已以清丽振之矣。陈子昂、张九龄,以公幹之体,自 摅怀抱,李白所宗也。元结、苏涣,加以排宕,斯五言之善者 乎! 刘希夷学梁简文,而超逸绝伦,居然青出。王维继之以烟 霞,唐诗之逸,遂成芳秀。张若虚 《春江篇》,直用 《西洲》 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 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杜甫歌行,自称鲍、庾,加以 时事,大作波涛,咫尺万里,非虚夸矣。五言唯 《北征》(近) 蔡女,足称雄杰,他盖平平,无异时贤。韩愈并推李、杜,而 实专于杜,但袭粗迹,故成枯犷。卢仝、刘叉,得汉谣之恢 奇。孟郊瘦刻,赵壹、程晓之支派。白居易歌行,纯似弹词, 《焦仲卿诗》所滥觞也;五言纯以白描,出于高彪、应璩,多令 人厌,无文故也。储光羲学陶,屈侠气于田家,后人妄以柳、 韦配之,殊非其类。应物《郡斋忆山中》诗,淡远浅妙,亦从 陶出; 他不称是,非名家也。读唐诗宜博以充其气,唯五言不 须用工,泛览而已。歌行律体,是其擅场。虽各有本原,当观 其变化尔。(王闿运《湘绮楼论唐诗》)
唐初诗文,与隋代同,制句切响,言务纤密,虽雅法六 朝,然卑靡之音,于焉尽革。四杰继兴,文体益恢,诗音益 谐。自是以降,虽文有工拙,然俳四俪六,益趋浅弱。惟李、 杜古赋,词句质素,张、陆奏章,析理通明,唐代文人,瞠乎 后矣。昌黎崛起北陲,易偶为奇,语重句奇,闳中肆外,其魄 力之雄,直追秦汉; 虽模拟之习未除,然起衰之功不可没也。 习之、持正、可之,咸奉韩文为圭臬,古质浑雄,唐代罕伦。 子厚与昌黎齐名,然栖身湘粤,偶有所作,咸则 《庄》、 《骚》,谓非土地使然与? 若贞观以后,诗律日严,然宋、沈之 诗,以严凝之骨,饰流丽之词,颂扬休明,渊乎盛世之音。中 唐以降,诗分南北。少陵、昌黎,体峻词雄,有黄钟大吕之 音; 若夫高适、常建、崔颢、李颀,诗带边音,粗厉猛起; 张 籍、孟郊、贾岛、卢仝,思苦语奇,缒幽凿险: 皆北方之诗 也。太白之诗,才思横溢,旨近苏、张 (乐府则出楚词); 温、李之诗,缘情托兴,谊符《楚骚》; 储、孟之诗,清言霄 屑,源出道家: 皆南方之诗也。晚唐以还,诗趋纤巧,拾六代 之唾余,自郐以下,无足观矣。(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 论》)
初唐四子,并学齐梁,而气质自高,转有似于鲍明远。王 维诸人,犹袭余风。张九龄、陈子昂始为建安。李、杜极其 变,衍为长歌,其声调亦兼有诸谢、庾、鲍之长。刘长卿、韦 应物等,或尚冲淡,或尚质实,乃渐易建安齐梁之貌,成为唐 人创体。至大历十才子,复寻其旧。其时又当子美晚年,建安 一体犹有作者,而顾况、李益、王建诸人皆无所偏废。至元和 间,韩、柳以复古自任,然古诗非复建安之旧,特盛唐子美之 遗,此其一体也。长吉宗太白,参以 《离骚》,奇诡瑰丽,此 又一体也。微之上溯初唐,远宗郭、左,绮丽稹密,过于齐 梁,此又一体也。居易取法韦、刘,务为平淡,间效齐梁,亦 类王维,此又一体也。至晚唐诸家,不复师古,仅取以上数体 为宗,或者不屑依傍,独取法乎大历、元和之.先,然所造得 中,亦不期合于元和诸体。中驷下材,转形竭蹶; 郊寒岛瘦, 乃流于艰僻。至五代,取法温、李,流为香奁。(丁仪 《诗学渊源》 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