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 老杜后,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 公破蔡州回》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 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 《贺裴晋公留守东都》 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远而得大体也。 (叶梦得 《石林诗话》)
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唱和早朝大明宫,乃为 典雅重大。(杨万里 《诚斋集》卷一一四 《诗话》)
人知许浑七言,不知许五言亦自成一家; 知刘长卿五言, 不知刘七言亦高。(范晞文 《对床夜语》卷三)
赵嘏、刘沧七言,间类许浑,但不得其全耳。(同 上)
杜牧、许浑同时,然各为体。牧于唐律中常寓少拗峭,以 矫时弊。浑则不然,如“荆树有花兄弟乐,桔林无实子孙忙”之 类,律切丽密或过牧,而抑扬顿挫不及也。二人诗不著姓名亦 可辨。(刘克庄《后村诗话》)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严羽 《沧浪诗话·诗评》)
宋严沧浪取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 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一首为第一,二诗未 易优劣。或以问予,予曰:“崔诗赋体多,沈诗比兴多。以画家 法论之,沈诗披麻皴,崔诗大斧劈皴也。(杨慎《升庵诗 话》 卷一○)
七言律,自初唐至开元,名家如太白、浩然、韦、储,集 中不过数首,唯少陵独多,至二百首。其雄壮铿锵,过于一 时,而古意亦少衰矣。譬之后世举业,时文盛而古文衰废,自 然之理。(同上书卷一一)
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 即子美篇什虽 众,愦焉自放矣。(李攀龙 《唐诗选序》)
李颀虽极风雅之致,而调不甚响。子美固不无利钝; 终是 上国武库。此公地位乃尔,献吉当于何处生活? (王世贞 《艺苑卮言》 卷四)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 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同上)
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严沧浪取崔司勋《黄鹤楼》, 为七言律压卷。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 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 行语,如织宫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 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 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秾丽况切,惜多平调, 金石之声微乖耳。然竟当于四章求之。(同上)
摩诘七言律,自 《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 “酌酒与君”一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 学。凡为摩诘体者,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 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虽老杜以歌行入 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同上)
此体唐人皆寥寥,唯推子美独步,其沉着痛快处,千年以 来,未见有两。(李沂 《唐诗援·选诗或问》)
唐人虽为律诗,犹以韵胜,不以饤饾为工。如崔颢《黄鹤 楼》诗“鹦鹉洲”对“汉阳树”,李太白“白鹭洲”对“青天外”,杜 子美“江汉思归客”对“乾坤一腐儒”,气格超然,不为律所缚, 固自有余味也。(王鏊 《震泽长语》卷下《文章》)
七言律最难,迄唐世工不数人,人不数篇。初则必简、云 卿、廷硕、巨山、延清、道济,盛则新乡、太原、南阳、渤 海、驾部、司勋,中则钱、刘、韩、李、皇冉、司空,此外蔑 矣。( 《诗薮》 内编卷五)
七言律,唐以老杜为主,参之李颀之神、王维之秀、岑参 之丽。明则仲默之和畅、于鳞之高华、明卿之沉雄、元美之博 大,兼收时出,法尽此矣。(同上)
初唐律体之妙者: 杜审言《大应制》、 沈云卿《古意》、 《兴庆池》、 《南庄》, 李峤 《太平山亭》, 苏《安乐新宅》、 《望春台》、《紫薇省》,皆高华秀赡,第起结多不甚合耳。 (同上)
唐七言律起语之妙,自“卢家少妇”外,崔颢“岧峣太华俯 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王维“汉主离宫接露台,秦川一半夕 阳开”,贾至“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李白“凤凰 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李颀“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 微霜初度河”,杜甫“西北楼成雄楚都,远开山岳散江湖”、“花 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中天积翠玉台遥,上帝郊 居绛节朝”、“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万里桥西一 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 非”,皆冠裳宏丽,大家正脉,可法。(同上)
对起则杜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实为妙 绝。而岑参“鸡鸣紫陌”、“柳亸莺娇”二起,工丽婉约,亦可讽 咏。右丞多仄韵对起,无风韵,不足多效。盖仄起宜五言,不 宜七言也。(同上)
盛唐七言律称王、李。王才甚藻秀,而篇法多重。“绛绩鸡 人”,不免服色之讥;“春树万家”,亦多花木之累;“汉主离 宫”、“洞门高阁”,和平闲丽,而斤两微劣;“居延城外”甚有古 意,与“卢家少妇”同而音节太促,语句伤直,非沈比也。李律 仅七首,唯“物在人亡”不佳。“流澌腊月”,极雄浑而不笨;“花 宫仙梵”至工密而不纤;“远公遁迹”之幽,“朝闻游子”之婉,皆 可独步千载。岑调稳于王,才豪于李,而诸作咸出其下,以神 韵不及二君故也。即此推之,七言律法,思过半矣。(同 上)
高、岑明净整齐,所乏远韵; 王、李精华秀朗,时觉小 疵。学者步高、岑之格调,含王、李之风神,加以工部之雄深 变幻,七言能事极矣。(同上)
王维气极雍容而不弱,李颀词极秀丽而不纤。此二君千古 绝技。(同上)
盛唐王、李、杜外,崔颢《华阴》,李白 《送贺监》,贾至 《早朝》,岑参《和大明宫》、《西掖》,高适《送李少府》,祖咏 《望蓟门》,皆可竞爽。(同上)
中唐如钱起《和李员外寄郎士元》,皇甫曾 《早朝》,李嘉 祐《登阁》,司空曙《晓望》,皆去盛唐不远。刘长卿《献李相 公》、《送耿拾遗李录事》,韩翃《题仙庆观》、《送王光辅》,郎 士元《赠钱起》,杨巨源《和侯大夫》,武元衡《荆帅》,皆中 唐妙唱。(同上)
中唐起句之妙,有不减盛唐者。如钱起“未央月晓度疏 钟,凤辇时巡出九重”,皇甫曾“长安雪后见归鸿,紫禁朝天拜 舞同”,司空曙“迢递山河拥帝京,参差宫殿接云平”,皇甫冉 “北人南去雪纷纷,雁叫汀洲不可闻”,韩翃“仙台初见五城 楼,风物凄凄宿雨收”,韩愈“南伐旋师太华东,天书夜到册元 功”,韩偓“星斗疏明禁漏残,紫泥封后独凭栏”,皆气雄调 逸,可观。(同上)
许浑《题潼关》五言,李频《乐游原》七言,中四句居然 盛唐,而起结晚唐面目尽露,余甚惜之。(同上)
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 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 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 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同上)
七言律以才藻论,则初唐必首云卿,盛唐当推摩诘,中唐 莫过文房,晚唐无出中山。不但七言律也,诸体皆然。 (同上书外编卷四)
元和七言律可以工言者,梦得、子厚而已。乐天工而太 易,以易而没其工。此外,虽昌黎之才力,于近体固未遑矣。 (胡应麟 《少室山房类稿》 卷一○五 《再题柳州岭外诗 后》)
七言律独取王、李而绌老杜者,李于鳞也; 夷王、李于 岑、高而大家老杜者,高廷礼也; 尊老杜而谓王不如李者,胡 元瑞也; 谓老杜即不无利钝,终是上国武库,又谓摩诘堪敌老 杜,他皆莫及者,王弇州也。意见互殊,几成诤论。虽然,吾 终以弇州公之言为衷。(胡震亨 《唐音癸签》卷一○)
“宫阙星河低拂树,殿廷灯烛上薰天”,必简之宏概也,然 已有“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之闲婉矣。“风射蛟水 千片断,气冲鱼钥九关开”,云卿之秾采也,然已有“山出尽如 鸣凤岭,池成不让饮龙川”之澂朗矣。“初年尽帖宜春胜,长命 先浮献寿杯”,廷硕之庄调也,然已有“云山一一看皆美,竹树 萧萧画不成”之疏野矣。至“忽排花上游天苑,却坐云边看帝 京”之写景空活,“当轩半落天河水,绕径全低月树枝”之用事浑 融,“黄莺未解林间啭,红蕊先从殿里开”之属对圆贴,虽椎轮 初斫,而仍几已雕,眷此先程,允资后躅已。(同上)
盛唐名家称王、孟、高、岑,独七言律祧孟,进李颀,应 称王、李、岑、高云。(同上)
王风调正似云卿,岑茂采堪追廷硕。李存藻不多,既同考 功; 高裁体欲变,亦类左相。以盛配初,约略不远。唯杜子美 无一家不备,亦无一家可方尔。(同上)
开、天七律,自前数公外,其可举数者亦无多。如贾曾之 《春苑瞩目》,崔颢之《行经华阴》,祖咏之《望蓟门》,崔曙之 《九日望仙台》,张谓之《别韦郎中》,其最著也。余如太白、 孟浩然,并非其长。太白仅得《鹦鹉洲》及《送贺监》二结, 孟仅得《春晴》、《除夜》、《登安阳城楼》三结耳。李 《鹦鹉 洲》 结实效颦 《黄鹤楼》,王敬美以为崔下“使”字稳,李下 “使”字似添入,较勘最为入细。吾更爱万楚《五日》一结,情 语不妨险诨,似从沈佺期《独不见》结意得来。(同上)
七言律压卷,迄无定论。宋严沧浪推崔颢《黄鹤楼》,近 代何仲默、薛君采推沈佺期“卢家少妇”,王弇州则谓当从老杜 “风急天高”、“老去悲秋”、“玉露凋伤”、“昆明池水”四章中求 之。今观崔诗自是歌行短章,律体之未成者,安得以太白尝效 之遂取压卷? 沈诗篇题原名“独不见”,一结翻题取巧,六朝乐 府变声,非律诗正格也,不应借材取冠兹体。若杜四律,更尤 可议。“风急天高”篇,无论结语膇重,即起处“鸟飞回”三字亦 勉强属对无意味。“老去悲秋”篇,本一落帽事,又生“冠”字为 对,无此用事法;“蓝水”一联尤乏生韵,类许用晦塞白语; 仅 一结思深耳,可因之便浪推也?“玉露凋伤”篇,较前二作似匀 称,然斤两自薄,况“一系”对“两开”,“一”字甚无着落,为瑕 不小。“昆明池水”,前四语故自绝,奈颈联肥重,“坠粉红”尤 俗。况律诗凡一题数篇者,前后皆有微度脉络,此《秋兴》八 首,首咏夔府,二三从夔府渐入京华,四方概言长安,五六七 八又各言长安一景,八首只作一首,若相次相引者; 通读之始 知其命篇之意,与一切贯穿映带之法,未有于中独摘其第一首 及第六首能悉其妙,可诧为压卷者。取及此,尤无谓也。吾谓 好诗自多,要在明眼略定等差,不误所趋足耳。“转益多师是汝 诗”,何必取宗一篇,效痴人作此生活! (同上)
初唐七律,简贵多风,不用事,不用意,一言两言,领趣 自胜。故事多而寡用之,意多而约出之,斯所贵于作者。 (陆时雍《诗镜总论》)
初唐七律,谓其“不用意而自佳”,故当绝胜。“云山一一看 皆好,竹树萧萧画不成”,体气之贵,风味之佳,此殆非人力 所与也。(同上)
诗家取唐七言律压卷者,或推崔司勋《黄鹤楼》,或推沈 詹事《独不见》,或推杜工部“玉树凋残”、“昆明池水”、“老去悲 秋”、“风急天高”等篇,然音响重薄,气格高下,难有确论。珽 谓冠冕壮丽,无如嘉州 《早朝》; 淡雅幽寂,莫过右丞 《积 雨》。澹斋翁以二诗得廊庙、山林之神髓,欲取以压卷,真足 空古准今。质之诸家,亦必以为然也。(周敬、周珽《唐 诗选脉会通评林》)
崔颢七言律有 《黄鹤楼》,于唐人最为超越,太白尝作 《鹦鹉洲》、《凤凰台》以拟之,终不能及,故沧浪谓唐人七言 律当以崔颢 《黄鹤楼》 为第一。而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 《卢家少妇》,亦未甚离。王元美云:“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 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 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宫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 何?”愚按: 沈末句虽乐府语,用之于律无害,但其语则终未畅 耳。谓崔首四句为盛唐歌行语,亦未为谬。胡元瑞谓《黄鹤 楼》、《郁金堂》兴会诚超,而体裁未密,丰神固美,而结撰非 艰,其不识痛痒至此 (元瑞论律诗,于盛唐化境,往往失 之)。(许学夷 《诗源辩体》 卷一七)
太白 《鹦鹉洲》拟《黄鹤楼》为尤近,然《黄鹤》语无不 炼,《鹦鹉》则太轻浅矣。至“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 生”,下比李赤,不见有异耳。以三诗等之,《龙池》为过, 《鹦鹉》不及,《黄鹤》得中 (此过不及,专主气格言,与高、 岑、李、杜不拘律法者不同)。《凤凰台》“吴宫”、“晋代”二句, 亦非作手。(同上)
崔颢七言有 《雁门胡人歌》,声韵较 《黄鹤》 尤为合 律……实当为唐人七言律第一。(同上)
子美七言以歌行入律,豪旷磊落,乃才大而失之于放,其 机趣无不灵活; 杜牧七言律僻涩怪恶,其机趣实死,人称“小 杜”愧甚。(同上书卷三○)
七言律许浑工于词,故情致不足; 庭筠虽不能如许浑之 工,然入录者却有情致。(同上)
韩、白古诗本失之巧,而或以为拙; 王、杜、皮、陆律诗 实流于恶,而或以为巧,此千古大谬。盖韩、白机趣实有可 观,王、杜、皮、陆机趣略无所见也。(同上书卷三一)
赵嘏、吴融全集远逊许浑,而赵、吴七言律一二声气有类 初盛,使不睹诸家全集,是不能别其高下也。(同上书卷 三二)
或问: 许浑、韦庄、郑谷、李山甫、罗隐律诗,较元和诸 子古诗品第若何? 曰: 许浑、韦庄、郑谷、李山甫、罗隐譬今 世之儒,元和诸子如老、庄、杨、墨,今世之儒安可便与老、 庄、杨、墨争衡乎? (同上)
六朝时,如庾子山“促柱调弦”一首,陈子良“我家吴会”一 首,隋炀帝《江都乐》前一首,实七言律祖也,然犹音律未 谐。至唐初,必简、云卿、廷硕、巨山辈出,而七言律始有章 程矣。(朱克生《唐诗品汇删》)
近体之难,莫甚于七言律。宫商回合以铸声,色相组练以 成句,深厚而不沉于晦,流丽而不失于浮,贾至、王维、李 颀、岑参可法也。至崔颢《黄鹤楼》作,以古调施近体,不易 构耳。(同上)
少陵七言律,望之则泰山乔岳也,听之则戞玉敲金也,对 之则朗月皎星也,诵之则凄雨寒风也,力大才深,思沉气厚。 但正声少而变调多,恐不善读杜者,易入于粗,则少陵之罪人 也。(同上)
流丽清隽,钱、刘亦可式也,然与盛唐分道矣。(同 上)
中唐如郎士元、李嘉祐、司空曙、韦应物、皇甫伯仲,犹 去盛唐不远。贞元后,刘禹锡、权德舆不可多得。至白居易, 在中晚间乃一变局。王建、张籍外厌藻缋,内反精实,是晚唐 又一变也。(同上)
唐初论本原,盛唐论全格,中唐论句法,晚唐论字眼,可 谓愈趋愈卑矣。李商隐巧于用史,许浑、刘沧工于怀古,尚未 可以句法、字眼一概论也。(同上)
余响中,若杜牧、赵嘏、崔塗、郑谷尚当别论。至韩偓、 吴融唯工香奁,杜荀鹤、李山甫则委巷谈矣。陆龟蒙另具清逸 之概,开宋人通衢也。(同上)
七律自沈、宋以至温、李,皆在起承转合规矩之中。唯少 陵一气直下,如古风然。乃是别调。白傅得其直遂,而失其 气。昭谏益甚。(吴乔 《答万季野诗问》)
唐之创律诗也,五言犹承齐梁格诗而整饬其音调,七言则 沈、宋新裁。其体最时,其格最下,然却最难,尺幅窄而束缚 紧也。能不受其画地湿薪者,唯有老杜,法度整严而又宽舒, 音容郁丽而又大雅,律之全体大用,金科玉律也。但初学不能 骤得,且求唐人之次者以为导引。如白香山之疏以达,刘梦得 之圜以闳,李义山之刻至,温飞卿之轻俊,此亦杜之四科也。 (方世举 《兰丛诗话》)
至于近体,杜甫气格最胜,而维、颀、参气韵皆妙。窥足 下意中,似惟有一甫者。且无论维、颀、参、甫,要之韵谐调 响,可咏可歌,方为合作。近体以甫为擅场,而沈、宋未始不 佳。(任源祥《鸣鹤堂文集·与侯朝宗论诗书》)
王维、李颀、崔曙、张谓、高适、岑参诸人,品格既高, 复饶远韵,故为正声。老杜以宏才卓识、盛气大力胜之。读 《秋兴》 八首、《咏怀古迹》 五首、《诸将》五首,不废议论, 不弃藻缋,笼盖宇宙,铿戛韶钧; 而横纵出没中,复含酝藉微 远之致。目为大成,非虚语也。(沈德潜《说诗晬语》卷 上)
七言律诗有古意更难。气格之古,无过沈云卿之《龙池 篇》、崔颢之《黄鹤楼》、老杜之“城尖径仄”诸篇; 词意之古, 无过沈云卿之“卢家少妇”一首。然效杜拗体者多,“卢家少妇” 无嗣响矣。(乔亿 《剑溪说诗》卷下)
开、宝七律,王右丞之格韵,李东川之音调,并皆高妙。 高常侍五言质朴,七律别有风味。岑嘉州微伤于巧,而体气自 厚。七律至于杜子美,古今变态尽矣。试举十数首观之,章法 无一同者。随州“五言长城”,七律亦最佳,然气象骨力降开、 宝诸公一等。左司不著七律名,而格韵自高。大历以后七律, 刘、柳格调最优,香山、义山须合看以矫其偏,亦以参其变 也。义山七律大有作用在。(同上)
新城公《居易录》曰:“刘吏部公㦷云:‘七律较五律多二字 耳,其难什倍。譬开硬弩,只到七分,若到十分满,古今亦罕 矣。’予最喜其语,因思唐宋以来为此体者,何翅千百人,求其 十分满者,惟杜甫、李颀、李商隐、陆游,及明之空同、沧溟 二李数家耳。”愚谓王维、刘禹锡亦有十分满者,岂反在放翁、 沧溟下耶? (同上)
七言律古今所尚,李沧溟专取王摩诘、李东川,宗其说, 岂能穷极变态?余谓七言法至于子美而备,笔力亦至于子美而 极。后此如杨巨源、刘梦得甚有工夫。义山学杜最佳,法亦至 细,善学人可借作梯级。末后陆鲁望自出变态,觉苍翠逼人。 (李重华 《贞一斋诗说》)
七言律诗出于乐府,故以沈云卿《龙池》、《古意》冠篇。 初唐之作,皆当以是求之。张燕公《舞马千秋万岁词》、崔司 勋《雁门胡人歌》,尤显然乐府也。王摩诘“秦川一半夕阳 开”,为乐府高调,见乐天集。崔颢《黄鹤楼》,直以古歌行入 律。太白诸作,亦直以歌行视之。(管世铭《读雪山房唐 诗序例》)
祖咏《蓟门》之作,调高气厚,为七言律正始之音,惜不 多见。王右丞精深华妙,独出冠时; 终唐之世,与少陵分席而 坐者,一人而已矣。李东川摛词典则,结响和平,固当在摩诘 之下,高、岑之上。高常侍律法稍疏,而弥见古意。岑嘉州始 为沉著凝炼,稍异于王、李,而将入杜矣。(同上)
开、宝以前,如孙逖、王昌龄、卢象、张继、包何辈,皆 不以七言律名,而流传一二篇,音节安和,情词高雅,迥非后 来可及,信乎时代为之也。元次山尤称与世聱牙,而《橘井》 一章,又何其流逸乃尔! (同上)
独孤常州 《早发龙且馆》一篇,比之少陵拗律,正复不 减。其《同皇甫侍御斋中春望》,则又大历之高唱也。七律中 兼此两种笔墨者甚难。(同上)
七言律诗,至杜工部而曲尽其变。盖昔人多以自在流行出 之,作者独加以沉郁顿挫。其气盛,其言昌,格法、句法、字 法、章法,无美不备,无奇不臻,横绝古今,莫难两大。 (同上)
大历诸公善于言情,工于选料。学为七律者,从此进步, 可以涤去尘俗。自此而之乎开、宝,则沿河入海矣。(同 上)
十子而降,多成一副面目,未免数见不鲜。至刘、柳出乃 复见诗人本色,观听为之一变。子厚骨耸,梦得气雄,元和之 二豪也。其次则张水部,风流蕴藉,不失雅音。杨少尹情致缠 绵,抑又其次也。(同上)
晚唐虽雅不胜郑,其秀出者犹非宋元人可及。(同 上)
唐末七言,韩致尧为第一,去其香奁诸作,多出于爱君忧 国,而气格颇近浑成。次即吴子华,亦推高唱。司空表圣《归 王官谷》,有蜕弃轩冕之风。罗昭谏《驾幸蜀》诸章,见不忘 本朝之意。全军之殿,数子为多。(同上)
七律当以工部为宗,附以刘梦得、李义山两家。杜诗选读 甚难,当看其对句变化不测处。如“春水船如天上坐”,岂料对 句为“老年花似雾中看”哉! 其妙处不可讲说,正要出人意表。 若只读其“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又震此为《秋 兴八首》句也,便不可与言诗。(延君寿 《老生常谈》)
唐人七律压卷,严沧浪取《黄鹤楼》,何仲默取“卢家少 妇”,王元美谓沈诗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诗起法是盛唐歌行 语,如织宫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其论甚确。 愚谓王维之《敕赐百官樱桃》、岑参之《早朝大明宫》、李白之 《登金陵凤凰台》,不独可为唐律压卷,即在本集此体中,亦无 第二首也。至元美所取老杜“风急天高”、“玉露凋伤”、“老去悲 秋”、“昆明池水”四首,杜律可压卷者,正不止此。(恒仁 《月山诗话》)
严沧浪谓崔郎中《黄鹤楼》诗为唐人七律第一,何仲默、 薛君采则谓沈云卿“卢家少妇”诗为第一,人决之杨升庵,升庵 两可之。愚谓沈诗纯是乐府,崔诗特参古调,皆非律诗之正。 必取压卷,惟老杜“风急天高”一篇,气体浑雄,剪裁老到,此 为弁冕无疑耳。王元美谓沈末句方是齐梁乐府,“风急天高”篇 结亦微弱。既不解沈诗起转风情,又不识杜诗煞笔深重,皆非 确论。至沈、崔二诗,必求其最,则沈诗可以追摹,崔诗万难 嗣响。崔诗之妙,殷璠所谓“神来气来情来”者也。升庵不置优 劣,由其好六朝、初唐之意多耳。尤西堂乃谓崔诗佳处止五六 一联,犹恨以“悠悠”、“历历”、“萋萋”三叠为病,太白不长于 律,故赏之,若遇子美,恐遭小儿之呵。嘻,亦大妄矣!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八)
律体肇于唐初,而七言为尤难工,诗家谓之长句。句长则 惬适微眇之境难臻,而杂糅软沓之病易犯。故即有唐一代,专 攻声律而尽能事者,卒不多觏。李、杜齐名,而此体杜为独 擅。韩、柳、元、白同称,而柳州佳制欲轶昌黎,元相芜吟远 输太傅。盖才分有独至,而工力有专精也。风雅兴衰,别有时 运,迭为消长,莫知其然。(罗汝怀 《绿漪草堂文集·七 律流别集自叙》)
襄阳、龙标、供奉,虽不以七律名家,然视右丞、嘉州、 少陵诸公,别有一种神气,有精采而无滞色,此盛唐之所以为 盛也。(张世炜 《唐七律隽》)
今定七律: 以杜七律为宗,而辅以文房、大历十子,并取 义山之有魂者,而去其魄多者 (按东树论诗,谓“魂气多则成 生活相,魄气多则为死滞”),慎选十余首足矣,益以苏、黄之 出尘奇警。白傅却有魂,但句格卑俗; 然东坡学之,则雄杰入 妙。放翁有魂有魄,句法雄杰,而嫌有习气客气,太熟,又时 有轻促而乏顿挫曲折,须去其短,取其长。(方东树《昭 昧詹言》卷一八)
愚谓七律除杜公、辋川两正宗外,大历十子、刘文房及白 傅亦足称宗,尚皆不及义山。义山别为一派,不可不精择明 辨。(同上书卷一九)
山谷学杜公七律,专以单行之气,运于偶句之中。东坡学 太白,则以长古之气,运于律句之中。樊川七律,亦有一种单 行票姚之气。余尝谓小杜、苏、黄,皆豪士而有侠客之风者。 (曾国藩《曾文正公文钞》卷一 《大潜山房诗题语》)
七律连章诗最难出色,古来惟杜擅长。《咏怀古迹》五 首、《诸将》五首、《秋兴》八首,魄力雄厚,法律精密,后学 诵习,受益无量。(《瀛奎律髓》卷二五许印芳评语)
七律取骨于杜, 所以导扬忠爱, 结正风骚。 而趣悟所昭, 体会所及,上自东川、摩诘,下至公安、松圆,皆微妙可参, 取材不废。其唐之文房、义山,元之遗山,明之大复、沧溟、 弇州、独漉,国朝之渔洋、樊榭,诣各不同,尤为杰出。 (李慈铭《越缦堂诗话》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