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思
诗有三境: 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 欲 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 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 情境二: 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 意境三: 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王昌龄 《诗格》)
诗有三格: 一曰生思,二曰感思,三曰取思。生思一: 久 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 生。感思二: 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 搜求 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同上)
作者措意,虽有声律,不妨作用,如壶公瓢中自有天地日 月,时时抛针掷线,似断而复续,此为诗中之仙。拘忌之徒, 非可企及矣。(皎然 《诗式》)
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 予曰: 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德乎? 又 云: 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 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 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若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 王而得乎? (同上)
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 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 然后以 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 (遍照金刚 《文镜秘府论》 南卷)
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 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以此见象,心中了 见,当此即用。如无有不似,仍以律调之定,然后书之于纸, 会其题目。山林、日月、风景为真,以歌咏之。犹如水中见日 月,文章是景,物色是本,照之须了见其象也。(同上)
夫文章兴作,先动气,气生乎心,心发乎言,闻于耳,见 于目,录于纸。意须出万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攒天海于方 寸。诗人用心,当于此也。(同上)
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 巧运言词,精练意魄,所作词句,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改 他旧语,移头换尾,如此之人,终不长进。为无自性,不能专 心苦思,致见不成。(同上)
凡诗人夜间床头,明置一盏灯,若睡来任睡,睡觉即起, 兴发意生,精神清爽,了了明白,皆须身在意中。若诗中无 身,即诗从何有?若不书身心,何以为诗? 是故诗者,书身心 之行李,序当时之愤气。气来不适,心事不达,或以刺上,或 以化下,或以申心,或以序事,皆为中心不决。众不我知。由 是言之,方识古人之本也。(同上)
诗有意好言真,光今绝古,即须书之于纸。不论对与不 对,但用意方便,言语安稳,即用之; 若语势有对,言复安 稳,益当为善。(同上)
凡神不安,令人不畅无兴。无兴即任睡,睡大养神。常须 夜停灯任自觉,不须强起。强起即惛迷,所览无益。纸笔墨常 须随身,兴来即录。若无笔纸,羁旅之间,意多草草。舟行之 后,即须安眠。眠足之后,固多清景。江山满怀,合而生兴, 须屏绝事务,专任情兴。因此,若有制作,皆奇逸。看兴稍 歇,且如诗未成,待后有兴成,却必不得强伤神。效古文章, 不得随他旧意,终不长进; 皆须百般纵横; 变转数出,其头段 段皆须令意上道,却后还收初意,“相逢楚水寒”诗是也。 (同上)
或曰: 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固须绎 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句,写冥奥之思。夫希世之 珠,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含变之哉?但贵成章以后,有其易 貌,若不思而得也。“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此似易而难 到之例也。(同上)
夫诗工创心,以情为地,以兴为经,然后清音韵其风律, 丽句增其文彩。如杨林积翠之下,翘楚幽花,时时开发。乃知 斯文,味益深矣。(同上)
凡为诗,须明断一篇终始之意。未形纸笔,先定体面。若 达先理,则百发百中。所得之句,自有趣句,播落人口,皆在 明断,审其是非。如创学之流,未得联联通畅,或失磨炼,或 犯诸病,皆须仔细,看详吟咏,不可恃其敏捷,或有疏脱,被 人评哂,则坏平生之名。古来名公尚不免于此,今之诗人切可 为戒。所得之句,古之未有,今之未述,方得垂名。或有用 志,须精分剖,一篇才成,字字有力,任是大匠名公亦不能移 一字一句,至于无疑,方为作者矣。(徐寅 《雅道机 要》)
凡为诗须搜觅,未得句先须令意,意在象前,象生意后, 斯为上手矣; 不得一向只构物象,属对全无意味。凡搜觅之 际,宜放意深远,体理玄微,不须急就,惟在积思,孜孜在 心,终有所得。(同上)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 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 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 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钟嵘《诗品》论之最详,其略 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 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非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 假,皆由直寻。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 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 新事。迩来作者,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挛 补衲,蠹文己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 白易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 无拘窘, 然苟大手笔, 亦自不妨削于神志之间, 斫轮于甘苦 之外也。(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
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 有物败之,则失之矣。故昔 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类,皆欲其思之来,而所谓乱思、荡 思者,言败之者易也。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 唐求 诗,所游历不出二百里。则所谓思者,岂寻常咫尺之间所能发 哉! 前辈论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 乎埃溘之外。苟能如是,于诗亦庶几矣。谢无逸问潘大临,近 曾作诗否?潘云: 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 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辄以此一句奉寄。亦 可见思难而易败也。(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一○)
好奇之诗,其落想亦有所本。昌谷云:“买丝绣作平原 君”,固从“黄金铸范蠡”而来; 即“酒酣喝月使倒行”、“羲和敲 日玻璃声”等句,未必不从女娲补天悟出也。盖天即可补,安 知月不可喝,日不可敲? (陶元藻《凫亭诗话》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