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天成
作诗如绣花女,令笼络枝叶而己,无过不及乃善。 (冯贽《云仙杂记》)
李元宾言:“文贵天成,强不高也。”李翰又言:“文章如千兵 万马,而无人声。”(钱易《南部新书》)
天下事有意为之,辄不能尽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间, 诗尤然。世乃有日锻月炼之说,此所以用功者虽多,而名家者 终少也。晚唐诸人议论虽浅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 耳。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者,使所见果到此,则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有何不可为?惟徒能言之, 此禅家所谓语到而实无见处也。往往有好句当面蹉过,若“吟 成一个字,捻断几茎须”,不知何处合费许多辛苦?正恐虽捻 尽须,不过能作“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黑煮孤灯”句耳。人 之相去,固不远哉! (蔡启 《蔡宽夫诗话》)
篇章以含蓄天成为上,破碎雕锼为下。如杨大年西昆体, 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甚,所谓七日而混沌死也。以平夷恬 淡为上,怪险蹶趋为下。如李长吉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 蛇神太甚,所谓施诸廊庙则骇矣。(张表臣 《珊瑚钩诗 话》卷一)
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 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属对精确,工非一 朝,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谢榛《 四溟诗 话》卷二)
范德机曰: 绝句则先得后两句,律诗则先得中四句。当以 神气为主,全篇浑成,无饾饤之迹,唐人间有此法。(同 上)
意巧则浅,若刘禹锡“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 是也。句巧则卑,若许用晦“鱼下碧潭当镜跃,鸟还青嶂拂屏 飞”是也。(同上)
绝去形容,独标真素,此诗家最上一乘。本欲素而巧出 之,此中唐人之所以病也。(陆时雍《诗镜总论》)
诗贵自然。云因行而生变,水因动而生文,有不期然而然 之妙,唐人能有之。(徐增《而庵诗话》)
“更喜年芳入睿才”与“诗成珠玉在挥毫”可称双绝。不知者 以“入”字、“在”字为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顺手凑著。(王 夫之《薑斋诗话》卷二)
前辈有教人炼字之法,谓如老杜“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 虚”,是炼第三字法,“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是炼第五字 法之类。不知古人落想便幻,触景便幽,“飞星过水白”,与 《人日》诗“云随白水落”,皆当时实有此境,入他想中,无非 空幻。“落月动沙虚”,则满眼是幻,不可思议,但非老杜形容 不出耳。岂胸中先有“飞星水白”、“落月沙虚”八字,而后炼 “过”、“动”二字以欺人乎?“天清木叶闻”与孟浩然“荷枯雨滴 闻”,两“闻”字亦真亦幻,皆以落韵自然为奇,即作者亦不自 知,何暇炼乎?落韵自然,莫如摩诘,如“潮来天地青”、“行踏 空庭落叶声”;“青”字、“声”字偶然而落,妙处岂复有痕迹可 寻?总之,本领人下语下字,自与凡人不同,虽未尝不炼,然 指他炼处,却无炉火之迹。若不求其本领,去学他一二字为炼 法,是药汞银,非真丹也。吾尝谓眼前寻常景,家人琐俗事, 说得明白,便是惊人之句。盖人所易道,即人所不能道也。如 “飞星过水”,人人曾见,多是错过,不能形容,亏他收拾点 缀,遂成奇语。骇其奇者,以为百炼方就,而不知彼实得之无 意耳。……诗家固不能废炼,但以炼骨炼气为上,炼句次之, 炼字斯下矣。惟中晚始以炼字为工,所谓“推敲”是也。 (贺贻孙 《诗筏》)
起承转合,律诗之定法也。然只是初学简板上事。以此法 看 《才调集》,如以尺量天也。《律髓》之诗,大历以后之法 也,大略有是题则有是诗,起伏照应,不差毫发。清紧葱倩, 峭而有骨者,大历也。加以骀宕,姿媚于骨,体势微阔者,元 和、长庆也。清惨入骨,哀思动魂,令人不乐者,广明、龙纪 也。代各不同,文章体法则一。大历以前,则如元气之化生, 赋物成形而□□□,初不知文章之法。谓诗可作八句,读或一 首,□□□或一句取一二字,互相神圣,岂不可哀! (殷 元勋、宋邦绥 《才调集补注》卷一○引冯班语)
唐人兴趣天然之句,如常侍“池空菡萏死,月出梧桐高”、 “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嘉州“雷声傍太白,雨在八九 峰”、“饮酒溪雨过,弹棋山月低”,左司“秋山起暮钟,楚雨连 沧海”、“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文房“众岭猿啸重,空江 人语响”,员外“清钟扬虚谷,微月深重峦”。此等落句,每一 讽诵,直有成连移情之叹。(叶矫然 《龙性堂诗话》 续 集)
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者,非奇险怪诞之谓也; 或至理名 言,或真情实景,应手称心,得未曾有,便可震惊一世。子美 集中,在在皆是,固无论矣。他如王昌龄“奸雄乃得志”一篇 云:“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千古而下读之,觉皇甫郦之论 董卓,张曲江之判禄山,李湘之策庞勋,古来恨事,历历在 目。寻常十字,计关宗社,非惊人语乎?李太白之“秦人相谓 曰: 吾属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以史中叙事法 用之于诗,但觉安祥妥适,非惊人语乎? 刘禹锡之“风吹落叶 填宫井,火入荒陵化宝衣”,李商隐之“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 垂杨有暮鸦”,不过写景句耳,而生前侈纵,死后荒凉,一一 托出,又复光彩动人,非惊人语乎? 韦应物之“欲持一瓢酒, 远慰凤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高简妙远,太音声 希,所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非惊人语乎?若李长吉,必藉瑰 辞险语以惊人,此魔道伎俩,正仙佛所不取也。(方南堂 《辍锻录》)
贪自然者,多涉率易粗俚。自然而工,乃真自然矣。 (纪昀 《瀛奎律髓刊误》 卷二九张文潜《发长平》评语)
自然乃文字美名,实文字老境。功候未深,必不能到。初 学宜用艰苦工夫,以洗炼为主,久而精力弥满,出之裕如,渐 近自然,方臻妙境。若入手即求自然,必有粗率病,且有油滑 病。人皆知粗率油滑之为病,不知病根即在妄求自然。更有身 受其病,迷而不悟,反笑他人用力艰苦,引古人以自夸者。夫 古人流传之作,大段自然,岂知其自然皆自艰苦来乎?不识本 来之艰苦,但见眼前之自然,摹古益久,去古益远,终身无成 就之日。(《瀛奎律髓》卷二九张文潜《发长平》 许印芳 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