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绝句成就略说
唐人绝句成就略说
孟凌君
辽海出版社!辽宁沈阳110003
摘 要:
本文从微观的分析入手 , 详尽地阐述了唐人绝句的总体特征和特殊成就 , 并着重分析了李白、王维、王昌龄在五言绝句和七言绝句上的突出贡献 , 从而使人们对唐人绝句有了深层次的理解和认识。
关键词:
绝句; 五绝; 七绝;
作者简介: 孟凌君 (1949-) , 男, 辽宁营口人, 辽海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
收稿日期:2000-05-20
Received: 2000-05-20
绝句又名律绝、小律诗, 是近体诗中最小的一种诗体, 分为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两种。这种五言或七言的四行小诗产生较早, 而后随齐梁至唐诗之律化思潮也出现格律化, 成为唐诗的重要体制。
关于绝句的来源, 一般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绝句导源于八行体的律诗, 即五绝导源于五律, 七绝导源于七律。明人吴讷《文章辨体》中所引《诗法源流》一书之作者与清人施补华便持这种观点, 《诗法源流》中说“绝句者, 截句也。后两句对者, 是截律诗前四句;前两句对者, 是截律诗后四句;皆对者, 是截中四句;皆不对者, 是截前后各两句。故唐人称绝句为律诗, ……”施补华也说“五言绝句, 截五言之半也”, “七绝亦然”[1]。并举出截前四句、后四句、中四句、前后各两句的诗例, 由此武断地说:“谢■以来即有五言四句一体, 然是小乐府, 不是绝句, 绝句断自唐始”[2]。其实, 绝句在八行律诗产生之前就已有之。清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卷二中说:“五言绝句, 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 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 律诗从此出, 演令充畅耳。”《四库全书提要》中也指出:“汉人已有绝句, 在律诗之前, 非先有律诗, 截为绝句” (卷一百九十六《师友诗传录题要》条下) 。汉乐府如《枯鱼过河泣》已是五言四句, 为五绝之端倪。南朝徐陵所编《玉台新咏》就收入五言四句诗四首, 题名为“古绝句”。卷十又载有吴均《杂绝句》四首, 梁简文帝《绝句赐丽人》一首;刘孝威《和定襄八绝初笄》一首, 等等。在齐梁古诗律化的过程中, 上述这类绝句也随之向律化方向发展。可见, 唐及以后之近体绝句并不是先有了定型的八行体律诗, 而后以几种方式截取其中四句而成, 而是在原有的四行体诗的基础上, 逐渐律化, 成为近体格律诗的一种。
唐代是绝句律化的时代, 也是绝句成就最高的时代, 无论五绝还是七绝都已达到巅峰状态:
“唐五言绝”, “初唐只是陈、隋遗响, 开元以后, 句格方超”, “太白、右丞为最, 崔国辅、孟浩然、储光羲、王昌龄、裴迪、崔颢次之。中唐则刘长卿、韦应物、钱起、韩■、皇甫冉、司空曙、李端、李益、张仲素、令狐楚、刘禹锡、柳宗元”;“晚唐殊少作者, 然不甚逗漏”, “间有极工者, 亦气韵衰飒, 天壤开、宝。然书情则怆恻而易动人;用事则巧切而工悦俗。世希大雅, 或以为过盛唐, 具眼观之, 不待其辞毕矣”。[2]从唐代初、盛、中、晚四个时期来看, 五绝一体, 名家如林, 杰作甚多。但若进一步挑选, 则初唐之王勃、骆宾王, 盛唐之李白、王维、孟浩然、王昌龄, 中唐之刘卿、韦应物、刘禹锡、柳宗元;晚唐之杜牧、李商隐更为杰出, 皆有不朽之名篇传世。尤其盛唐之李白、王维最为杰出, 如果说盛唐是唐代五言绝句的高峰, 那么李白、王维则是这座高峰的顶点。我们看下面几首: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王维《辋川集》二十首之五《鹿柴》
木末鞭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王维《辋川集》二十首
之十八《辛夷坞》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王维《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
之一《鸟鸣涧》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李白《玉阶怨》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李白《独坐敬亭山》
上述五绝兴象玲珑, 意蕴深婉, 言在耳目之内, 情寄八荒之表, 又无工可见, 无迹可求, 似从胸中自然流出, 妙合无痕, 巧夺天工。胡应麟称:“五言绝二途:摩诘之幽玄, 太白之超逸”;“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 右却入禅宗”。“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 篇篇神物”, “摩诘五言绝, 穷幽极玄”。在评价具体作品时, 胡应麟说王维之《鸟鸣漳》、《辛夷坞》诸篇, “读之身世两忘, 万念皆寂, 不谓声律之中, 有此妙诠”[4];称“太白五言, 如《静夜思》、《玉阶怨》等, 妙绝古今, 然亦齐、梁体格。”[4]胡应麟之评, 大体全实, 但仍有未尽者, 特申述如下:
王维之五绝不都是使人“身世两忘, 万念皆寂”或名言两忘, 色相俱泯”的禅境, 其中也不乏情味深长之作, 如其《相思》:“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杂咏三首》之二:“君自故乡来, 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 寒梅着花末?”前者缘情而发, 动人心魄。安史之乱时, 梨园乐师李龟年流落江南, 曾于湘中采访使席上唱之, 满座之人听后莫不叹息[4]。由此清人管世铭在《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中说:“直举胸臆, 不假雕锼, 祖帐离筵, 听之惘惘, 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后一首思乡之情溢于言表, 自在流出, 不假雕琢。所以赵殿成称此诗为“情到之辞, 不假修饰而自工者也”, “只为短章, 一吟一咏, 更有悠扬不尽之致, 故于此下复赘一语不得。”[7]此外, 王维五言绝句中还有一些怀古和描山范水之作, 没有禅机, 清新可喜。所以, 王维之诗, 尤其是五绝, 不能尽以幽玄与充满禅意视之。
李白五绝, 自有齐梁古绝的一些特点, 自然清新, 似从口中流出, 但又不失其豪放不羁的个性、大胆夸张与超凡想象的个性特征。如《秋浦歌》之十五:“白发三千丈, 缘愁似■长。不知明镜里, 何处得秋霜。”既有齐梁古绝的自然流转, 又是大胆的夸张和想象。至于上举之《独坐敬亭山》更具主观化、个性化色彩, 人看山, 山亦看人;人爱山, 山亦爱人, 别有意味。再如《铜官山醉后绝句》:“我爱铜官乐, 千年未拟还。要须回舞袖, 指尽五松山”;《九日龙山饮》:“九日龙山饮, 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 舞爱月留人。”这样的诗无意于工而无不工, 又表现出诗人独一无二的主观化、个性化色彩。唐人五绝之中, 虽然王维、孟浩然超出群伦, 但与李白相比总有差距, 应该说, 李白五绝代表唐诗中此类体制的最高成就。
七言绝句中唐诗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初唐王勃、卢照邻、骆宾王皆有佳作, 而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咏柳》, 王翰之《凉州词二首》更为千古不朽之名作。盛唐、中唐、晚唐几个时期, 七言绝句更为盛行。胡应麟说:“七言绝, 太白、江宁为最, 右丞、嘉州、舍人、常侍次之。中唐则随州、苏州、仲文、君平、君虞、梦得、文昌、绘之、清溪、广津, 缘有可观处”, 晚唐“则李、许、杜、赵、崔、郑、温、韦, 皆极力此道。然纯驳相揉, 所当细参。。”[8]王维之《送元二使安西》、《少年行》、《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杜甫之《江南逢李龟年》、《绝句》 (两上黄鹂》;韦应物之《滁州西涧》;张继之《枫桥夜泊》;韩■之《寒食》;李益之《夜上受降城闻笛》;柳宗元之《与浩初上人同看京华亲故》;刘禹锡之《竹枝词《 (杨柳青青) 、《石头城》、《乌衣巷》;朱庆余之《闺意献张水部》;杜牧之《过华清宫绝句三首》、《江南春绝句》、《赤壁》、《泊秦淮》、《山行》、《秋夕》;李商隐之《嫦娥》、《贾生》、《隋宫》、《夜雨寄北》;韦庄之《台城》等等, 都是七绝之精品。特别是李白、王昌龄二人的七言绝句, 更代表了此类诗体的最高成就。我们先看一看王昌龄的几首诗作:
奉帚平明金殿开, 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 犹带昭阳日影来。
——《长信秋词》
西宫夜静百花香, 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 朦胧树色隐昭阳。
——《西宫春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七首之四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
王昌龄之诗在当时颇负盛名, 有“诗家天子王江宁”之称, 更是七绝圣手, 他的177首诗作中七绝便有75首, 其突出特征是音节响亮, 又含蓄婉转、意味深长;既善于表现刹那间的感触, 如上举之《闺怨》、《长信秋词》, 又善于在结尾处另辟新境, 翻出新意, 余音袅袅, 意味无穷。他自己在《诗格》中特别提到这一点:“每至落句, 常须含蓄, 不令语尽思穷。”[4]看来他是理论与实践完美统一的杰出诗人。胡应麟在其《诗薮》内编卷六中对其七绝作了较为全面的评价:“江宁《长信词》、《西宫曲》、《青楼曲》、《闺怨》、《从军行》, 皆优柔婉丽, 意味无穷, 风骨内含, 精芒外隐, 如清庙朱弦, 一唱三叹。”唐人七绝, 唯有李白可以同他相提并论。
有唐一代, 五七言绝句各极其工, 达到最高水准者唯有李白, 其五言绝句之成就前面已经述及, 其七言绝句同样值得我们特别珍视, 我们看下面几首: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尉遥有此寄》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天门中断楚江开, 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
——《望天门山》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望庐山瀑布》
上述几首七绝语言清新, 格调明快, 气势豪放, 不拘于格律, 不雕琢字句,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6], 虽有奇特的夸张、丰富的想象, 但却易为人们接受。胡应麟说得好:“太白七言绝, 如‘杨花落尽子规啼’、‘朝辞白帝彩云间’、‘谁家玉笛暗飞声’、‘天门中继楚江开’等作, 读之真有挥斥八极, 凌属九霄意。贺监谓为谪仙, 良不虚也。”[11]
王昌龄、李白作为七绝圣手, 在同一诗歌体制上各有登峰造极之美, 实在难分其高下、优劣, 但其不同之处却是可以体会出来的。胡应麟在其《诗薮》中以美人为喻, 阐发两人的不同点:“晋人评谢遏姊、张玄妹云:‘王夫人神情散朗, 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 自是闺房之秀。’窃谓得二公之似, 姑识之。”这样评价还是有些笼统, 所以他又进一步分析说:“太白诸绝句, 信口而成, 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少伯 (王昌龄字少伯) 深厚有余, 优柔不迫, 怨而不怒, 丽而不淫。余尝谓古诗、乐府后, 惟太白诸绝近之;《国风》、《离骚》后, 惟少伯诸绝近之。体若相悬, 调可默会。李词气飞扬, 不若王之自在;然照乘之球, 不以光芒杀直。王句格舒缓, 不若李之自然;然连城之璧, 不以追琢减称。李作故极自然, 王亦各婉中浑成, 尽谢炉锤之迹;王作故极自在, 李亦飘翔中闲雅, 绝无叫噪之风:故难优劣。然李词或太露, 王语或过流, 亦不得护其短也。”胡应麟说李白七绝“信口而成, 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 王昌龄七绝“深厚有余, 优柔不近, ”[4]大体合实。简而言之就是:李白七绝以自然天成胜, 王昌龄七绝以意味深长胜。但他说李白七绝“太露”, 王昌龄七绝又“过流”, 则有些偏颇。其实李作天真直率初觉“太露”, 但实则语近情遥, 用常得奇, 看似寻常, 仔细玩味之后, 则渐至佳境;王作流转如珠, 乍一读之, 似乎太顺、太易, 即所谓“过流”, 但认真体味则感觉到韵外有致, 弦外有音。一为平中见奇, 一为意在言外。如果再进一步辨析, 我们就会发现:二人七绝虽都反映出兴象玲珑、句意深远的意境, 又都技法纯熟, 无工可见, 无迹可寻。但李白常常不受格律限制, 多豪逸之气, 常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王昌龄则精研声律,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唐以后千百年来, 七绝作者不可胜计, 但到目前为止, 再没有李白、王昌龄之辉煌。
参考文献
[1] 刘熙载 .艺概·诗概 [M] .中华书局 , 196 0 .
[2 ] [3]岘佣说诗 [M] .中华书局 , 196 2 .
[4] [5 ] [6 ] [9] [12 ]胡应麟 .诗薮 :内编卷六[M] .
[7] 云溪友议 [M] .中华书局 , 196 2 .
[8] 王右丞集笺注 :卷一三 [M] .
[10 ]文镜秘府论·地篇 [M] .
[11] 李白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江夏韦太守良宰 [M] .李太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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