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中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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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中的水
尉天骄
河海大学人文学院!南京210098
 
收稿日期:2001-03-02
 
Received: 2001-03-02
 
一个事物需从不同的角度考察才能显出多元价值。水也是这样。从实用方面看, 水是生命之源, 是国计民生的命脉, “水之用”可谓大矣;从科学角度看, 关于水有着许多复杂的知识、学理、规律, “水之理”值得认真研究;而以审美的眼光来看, 水的形象能够唤起美感, 给人愉悦, 是文学艺术中频繁出现的审美对象, “水之美”有着悠久的传统。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 水是作家笔下的一个“传统意象” (traditional image) 。文学中的“传统意象”当然还有很多, 以自然界事物而言, 日、月、山、云、松柏、彩虹等等都是, 但从美学意义上看, 它们似乎都不如“水”这一意象蕴含丰富而又特征鲜明。文学中对水的描写数以万计, 不管是作家的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吻合, “水”的意象总是与民族的审美传统对接, 呈现出或这一类或那一类的美学意义, 而这些“水”的意象又往往不需注释, 读者自能体悟出其中的审美含义。这种有趣的审美现象, 好像“一水分流”, 各行其道。笔者认为, 它们的美学含义主要有以下几个类别:
 
1长流不已的水蕴含着深邃悠长的历史人生意味
流动, 是水的自然属性, 在人的审美感受中, 这种自然属性可以化作生命的特征。孔子就面对汤汤河水而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 他还把水的流动与的人的性格特征联系起来, 所谓“知 (智) 者乐水, 仁者乐山。知者动, 仁者静。知者乐, 仁者寿。” (《论语·雍也》) 孟子后来解释说:孔子称赞水, 所取的就是水的有本源, 滔滔汩汩, 昼夜不停 (《孟子·离娄》) 。物质的水因此而具有了哲学、美学的含义, 成为人类生命、人生历史绵延不断的象征。孔子的这几句简短的话, 可以看作对于水的审美价值的经典阐发, 它在后代派生或衍变出了许多由水而生的历史人生的体会。
 
常见的一种体会是面对水而抚今思昔, 感慨水的长流不已。世间人事更迭交替变幻而流水依旧, 水似乎已成为历史见证人。唐代张若虚那首著名的乐府长诗《春江花月夜》, 历来为文学家称赞。闻一多先生誉之为“诗中的诗”。该诗的精华何在?就在于面对长江流水而抒发了对历史、人生、青春的感慨, 具有“强烈的宇宙意识” (闻一多语) 。在这首诗中, 长江流水象征代代无穷的人生, 象征逝而不返的青春。照法国哲学家狄德罗的说法, 水在这里已经不是“生糙的自然”, 而是具有某种思想内涵的“人化自然”。杜甫写“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 , 比拟人生社会生生不息, 一往无前, 全诗的意境由此而变为开阔、雄浑。苏轼笔下“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念奴娇·赤壁怀古》) 江水滚滚滔滔, 不仅是历代英雄豪杰的见证, 也是英雄精神的呼唤者。在这一点上, 文学家与历史学家不同。在历史学家看来, 人 (英雄) 是历史的主体。长江只是历史人物活动的地理场所。而在诗人、作家眼中, 长江本身就是英雄, 是充满豪迈气慨的“英雄河”, 洋溢着阳刚之气, 崇高之美。《三国演义》写到诸葛亮草船借箭时, 专门插入一篇《大雾垂江赋》, 把浩荡长江写得雄壮、威武, 激荡着粗犷、神奇的英雄气慨, 与诸葛亮等三国英雄们的豪气互为映照。元代关汉卿杂剧《关云长单刀赴会》, 其中一段唱词历来脍炙人口。那是船到不流, 关羽咏唱大江, 感慨“这 (也) 不是江水,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但这不是畏惧、消沉, 而是英雄的慷慨、悲壮。在关羽眼中, 长江仍是“一派好水”, “好江景也!”关羽洋溢着“长江气魄”, 长江染上了关羽的“大英雄本色”。人物的胸怀与水的美学意蕴和谐地融为一体。
 
现当代文学中, 写河而树一帜的, 当推当代作家张承志1984年发表的小说《北方的河》。作品中青年主人公的生活追求始终与北方的几条大河联系着。这些河流在他心目中都是具备情感、意志、品德、情操的, 成为哺育他、鼓舞他、启发他、令他向往和追求的生命精神的载体。额尔齐斯河宽阔、大度, 洗涤了青年的狭隘毛躁。湟水自然平和的浊流之中让人感受到了民族、人生、历史的凝重、苦涩。永定河貌不惊人, 但自有深沉的艰忍的力量, 激励青年人走向沉静、含蓄、宽容。黄河, 这条中国北方最伟大的河, 是主人公心目中雄伟的“精神父亲”。我们通常把黄河说成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张承志也许觉得这个比喻突出了黄河的宽厚可亲却没有显示出威力和刚健, 因此他有意把黄河“雄化”, 描绘成“父亲”的特征——倔强刚烈, 热情澎湃。在主人公的眼中, 河床里流动的不是滚滚黄水, 而是一川燃烧的烈火, 赤铜色的浪头化作激动的火焰, 山谷里蒸腾着通红的浓彩。这样性格的河流, 早已不是科学意义上的黄河, 它已成为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化身。黑龙江经历了漫长的冰冻, 而一旦醒来就有排山倒海之势, 冲开坚硬的冰甲, 开始庄严的起程。谁都看得出, 这条河流表现的其实正是改革开放时期中华民族的精神。小说令读者感动的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某个地方的某段河水, 而是充盈于民族历史、现实生活、社会心灵中的“河魄”。“北方的河”的情感、意志、精神、性格、魄力和魅力都是指向整个民族、时代、社会人生的, 尤其是指向当代青年的。可以说, 《北方的河》是作家借河而抒发的最具时代精神的感慨。
 
由流水而引发的另一种人生、历史感受是生命易逝、时光难留的悲凉甚至悲观。这在古代文学中经常可见。水流不返, 人的生命不可往复, 这是二者之同。然而, 人生有涯而流水无尽, 这是二者之异。古代文人常常在这种对比中生出低徊的咏叹。他们在抒发个人身世、生命之悲时, 总不忘以流水为喻。宋玉的词赋里已经出现临水的悲情, 较多地发挥了孔子川上而叹的忧伤成分。南朝诗人谢眺的名句“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 借江水抒发仕宦生涯中的悲苦。李白写过豪迈雄壮的水, 但不得志时也不免慨叹“古来万事东流水” (《梦游天姥吟留别》) , 流露出浮生如梦, 万事无价值的虚幻感。南唐后主李煜, 国破家亡之后以“落花流水春去也” (《浪淘沙》) 象征宝贵荣华的消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 更是为人熟知的句子。滔滔江水全是愁情化作, 浩荡而不返, 个人身世的哀叹之中也含有历史、人生的悲伤。就连苏轼这样旷达的人, 消沉时也会伤感“春色三分, 二分尘土, 一分流水”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青春、才华、富贵、功名, 一切如“春色”一样美好之物, 到头来不是归于尘土 (腐烂) , 便是付诸流水 (逝而无踪) 。“流水”在这里成为人生无价值的象征。小说《三国演义》卷首的《临江仙》词, 上阕是:“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首二句脱胎于苏词, 但基调比苏调低徊, 流露出人生空幻的悲凉情绪。与长流不已的江水相比, 英雄和他们的业绩显得短暂而又微不足道。这种情绪的确不够豪迈和昂扬, 但在人类的审美意识中, 它的存在却是不可否认的。
 
2浩瀚博大的水象征着伟大崇高的境界
这里所说的“伟大崇高的境界”不同于一般所说的高尚精神。《老子》称颂过水:“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第八章) 古人为水作的赞语:“在川利舟楫, 出岳润民田。”强调的是水的利他、无私的品质, 是就道德方面着眼的, 水的“高尚精神”在这里还基本是抽象的。善可以是抽象的, 但美必须是形象的。从审美的角度描写水的浩瀚博大, 多取大海、大湖的形象, 其浑浩汪洋之态显示出伟大崇高的阳刚之美。
 
我国古代神话偶尔提到大海, 但只是作为一种背景, 未作详细描写。《庄子》较早描写大海, 尽管这种描写只是浪漫的想象而不是写实的刻划。《逍遥游》开篇就有:“北溟有鱼, 其名为鲲, 鲲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 其名为鹏, 鹏之背, 不知其几千里也。……是鸟也, 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 天池也。”鲲、鹏如此巨大, 不可谓不惊人。但比它们更为雄伟壮阔的是海。北溟 (北海) 生长了鲲, 南溟 (南海) 又将接纳鹏, 鹏之冲天高飞九万里需待海潮兴起的大风, 海水的壮阔气势可想而知。在《庄子》的思想中, 鲲鹏虽大, 终有所待, 海是比它们更为宏大的生命境界。《秋水》写井中之蛙的天地, 当然微不足道。写黄河在大水季节的宽阔就壮观多了:“泾流之大, 两岸渚涯之间, 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 (河神) 欣然自喜, 以天下之美尽在己。”但等到河神见了北海, “东面而视, 不见水端”, 才知道海更为宏伟壮观。大海, 千里不足言其大, 千仞不足言其深, 万川汇之而不盈, 尾闾泄之而不虚;春秋不变, 水旱不知, 这分明是更为弘恢的“大家”气魄。用它来比喻治学、修身、明道, 都能让人得到形象的启迪。庄子笔下的海早已不是自然意义上的一片汪洋大水, 它已经成为一种宏大精神、气魄、胸怀的形象写照。
 
最早对大海进行写实性描绘的是曹操。他远征乌桓, 东临碣石, 留下了大气磅礴的《观沧海》:“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 若出其中;星汉灿烂, 若出其里。”海的雄浑壮阔被夸张到了极致。按照《庄子·秋水》的说法, 大海再广阔毕竟还在天地之间, 曹诗却说大海似乎能够吞吐日月, 包容天地。看起来这几句只是写景, 其实“一切景语皆情语”, 曹操作为一个伟大政治家、军事家的广阔胸襟和平定寰宇、统一天下的豪情壮志, 已经与大海雄浑浩瀚的形象融为一体了。两千多年后, 毛泽东的《浪淘沙·北戴河》词, 描绘雨中大海的“白浪滔天”、“一片汪洋”, 景象壮阔、气势浩荡, 洋溢着革命领袖改天换地开创新时代的豪迈气魄。
 
另一位爱写水的现代作家冰心说:“海好象我的母亲, 湖是我的朋友。”她把山和海作过比较:海是动的, 山是静的, 海是活泼的, 山是呆板的。“南山塞天地, 日月石上生”, 气魄不能说小, 但终嫌臃肿、僵冷;而“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不仅气魄弘大, 而且光景何等妩媚、空灵、璀璨!在冰心笔下, 海有温柔沉静的一面, 也有超绝而威严的一面, 它是虚怀, 也是广博。她感叹中国的诗里咏海的不多, 尤其觉得可惜的是中国缺乏“海化”的诗人, 于是“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海在作家心目中成为一种伟大的人格——理想的中华民族的人格。
 
湖在文学家笔下也可以具有海的气质。唐代诗人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 波撼岳阳城” (《临洞庭湖赠张丞相》) , 杜甫的“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登岳阳楼》) , 是写洞庭湖的名句。尤其是杜诗, 说天地都包容于洞庭湖水中, 夸张、想象与曹操咏沧海异曲而同工。如此气象万千, 声威雄壮的水, 正是大唐盛世的象征。昆明大观楼的长联描写滇池历来为人称颂。上联以“五百里滇池, 奔来眼底”领起景象, 何等壮阔;下联以“数千年往事, 注到心头”引出中华民族辉煌历史, 气魄何等宏大!眼前景物与胸中精神互为辉映, 营造出令人昂扬振奋的美学境界。
 
3秀美的水具有温柔多情的灵性
这一类意象多取自山泉、池潭、溪流, 也有写江河湖海的。风格属于阴柔之美 (秀美) 。
 
南朝兴起山水文学, 南方秀媚的水成为作家有意识的审美对象, 并在后代文学中不断延续。江淹《别赋》描写女性送别心上人的情景:“春草碧色, 春水绿波, 送君南浦, 伤如之何!”用春水的明媚温柔反衬离别的伤感。盈盈绿波, 分明是“桑中卫女, 上宫陈娥”之类“佳人”的摇漾清怀。王维的“清泉石上流”与“明月松间照” (《山居秋暝》) 共同构成清新秀雅的意境, 山泉流于石梁, 清纯之中, 泛着灵气, 有禅意却并不冷寂。李白梦想的隐士是“垂钓碧溪上” (《行路难》) , 朋友的情谊像“桃花潭水深千尺” (《赠汪伦》) , 水的意象具有了色彩 (碧) 和芬芳 (桃花) , 诗人的情感渗透于其中。长江水在诗人心中有时浩荡刚烈如英雄, 有时却变得温柔缠绵如母亲。李白出川远游, 千万里之外仍觉得船边的水还是家乡来的, “仍怜故乡水, 万里送行舟” (《渡荆门送别》) 。水中流不尽绵绵的乡情。苏轼也是四川人, 在镇江咏长江, 也说是“我家江水”, 乡关之思萦绕心头。刘禹锡《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写出一幕有声有色的生活场景。波平如镜的江面, 温润如玉的江水显示出青年男女爱情产生的优美场合 (试换成“江间波浪兼天涌”, 就全然不是谈情说爱的情境) , 象征着“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纯洁和含蓄, 并且特别与抒情主人公 (少女) 的身分、性格相契合。水的意象在这首诗中具有多种美学的指向。
 
中国文学中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像“桃花流水鳜鱼肥” (张志和《渔歌子》) , “春来江水绿如蓝” (白居易《忆江南》) , “破额山前碧玉流” (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 “春江水暖鸭先知” (苏轼《惠崇春江晚景》) , 水被强调的不是别的, 而是它的明媚、清丽、秀雅、温柔。直接把水喻为女性的也不乏其例。西子湖在苏轼心目中就是美女西施的化身。“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浓妆淡抹总相宜。” (《饮湖上初晴后雨》) 西子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美得让人心醉。宋代王观的《卜算子》:“水是眼波横, 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水不仅是女性化的, 而且是女性最精华、最传情的眼神, 这种美的韵味值得再三品评。
 
现代作家中, 善以优美笔触写水的, 徐志摩是一个。他在诗和散文中描写英国剑桥大学校园内康河的“波光艳影”、“一潭清泉”, 说他愿在“康河的柔波里做一条水草”, 康河在他心中竟有了“母亲河”的情分。朱自清也是对水别有钟情的, 他描写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清华园月夜的荷塘, 也写过威尼斯流遍全城的河。写得最为人格化的, 是梅雨潭: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吸引着我们;……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 仿佛一张极大的荷叶铺着, 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这平铺的厚积着的绿, 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 象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 象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 象涂了一层“明油”一般, ……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儿尘滓, 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 只清清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亲爱的, 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我怎么比拟得出呢?……我用手拍着你, 抚摩着你, 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我又掬你入口, 便是吻着你了。我送你一个名字, 我从此叫你“女儿绿”, 好么?
 
从地理学上说, 梅雨潭是浙江方岩的一个瀑布潭。但在散文中, 潭中的位置、大小、水量、流向都无关紧要, 水的物质性退隐了, 凸现出来吸引人的是水的秀色, 水的神韵, 水的性格。作者用一连串的比喻和联想, 把梅雨潭拟人化, 描绘成一个活泼可爱, 温柔纯洁的少女。这里的梅雨潭, 还是寻常意义上的一汪物质的水吗?
 
沈从文有一篇文章《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说自己就是从家乡湘西的水以及水边生活的人物身上得到了写作的材料和动力。沈的弟子汪曾祺, 写他家乡苏北里下河水乡的风情、人物, 孙犁写白洋淀边的故事, 也都弥漫着水的灵气。他们笔下的人物, 尤其是女性人物, 一个个如水一般善良、纯净、明朗、亮丽。水在他们的作品中已经成为孕育人物的环境, 人的性格与水的氛围和谐一致。
 
4清白的水标志着纯洁无瑕的品格
水可洗物使之洁净。《孟子》提到了当时的一首儿歌:“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并且引述孔子的解释:水清就洗帽缨, 水混浊就洗脚。可见水总是能洗去尘滓污垢。文学艺术家把水的这种自然属性作了美学意义上的延伸——水还可以洗去精神上、名誉上的种种不洁, 还其以清白。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描写富春江“水皆缥缈, 千丈见底;游鱼细石, 直视无碍”。并特别说如此清澈的水可令那些为官爵利禄奔忙的人“息心”, 净化他们的俗念。南朝诗人沈约, 见到新安江水浅深见底, 联想到京邑尘嚣中人, 以为需用此水为他们洗去污滓, “愿以潺潺水, 沾君缨上尘”。 (《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
 
水是一个清白的处所, 因此在审美意义上, 投入水中的人物, 总是具有纯洁无瑕的品格。在中国文学传统中, “投水而死”的含义一直都是比较明朗、固定的——总是善良、正直、纯洁、无辜、美好的人遇到不幸。从现实意义上说, 投水而死与别的种种死法没有什么区别。但从民族审美传统上看, 投水而死意味着死得清白。水温柔, 死者不可能是粗暴的;水纯洁, 死者当然也不可能是品格污浊的。古代传说中, 屈原投入汩罗江, 李白在采石矶入水捉月而不归, 都具有这种美学含义。
 
诗歌中最早写女子投水自尽的, 大概要数到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刘兰芝貌美、手巧、勤劳, 又温柔贤慧, 却为焦母所不容, 遗归娘家。刘兰芝忠于爱情, 乃于黄昏时分“举身赴清池”。明代白话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主人公杜十娘是一个美丽、善良、多情的京城名妓, 被负心男子抛弃后, 也是“抱持宝匣, 往江心一跳”。从小说情节看, 作家未尝不可以把这段故事安排在馆舍之中。那样, 杜十娘之死, 可以是悬梁、吞金、服毒、触柱、跳楼等方式。但这几种方式在美学上都不如投水对于杜士娘更为恰当。 (吞金、服毒称为“暴死”, 往往不为正面人物所采用。) 杜士娘是风尘妓女, 被世俗, 更被封建道德视为“不洁”。小说家让这样的人物投入水中, 就是对她的道德品格的肯定和褒扬。还有《红楼梦》中的金钏, 是王夫人的使唤丫头, 被王夫人疑为偷了东西, 她选择的死的方式是投井。与之形成对比的是, 《红楼梦》中就让一个坏女人金桂服毒, 死得丑陋凶险。可见死于水的结局在作家笔下是有着特殊含义的。
 
古代文学中, 死于水的人物往往多为女性, 与水的温柔相谐调。但也有涉及男性的。唐代, 日本人阿部仲麻吕 (晁衡) 在长安留学, 回国途中遇风浪, 当时传说其已遇难。李白写诗悼念他:“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哭晁衡卿》) 把友人水上遇难喻为“明月沉碧海”, 海是碧水万里, 人如明月一般皎洁生辉。死, 这样一件残酷的事实, 在李白的笔下却升华成了一种优美动人的意象。
 
现代文学作品中也有不少投水而死的人物。郁达夫的小说《沉沦》, 写一位中国青年在日本求学, 饱受民族歧视, 最后投海自尽。虽然他也有很多行为上的缺点, 但作者却对他一腔同情, 认为他的不幸是祖国的不富强而造成的。巴金小说《家》中, 那个俊秀、聪明有灵气的丫头鸣凤 (高家三少爷爱恋她) , 要被送去给一个衰朽老头子做小妾, 她选择的结局是投湖。曹禺《雷雨》里被周朴园玩弄后又遭抛弃的侍萍, 也是投河寻死 (后被人救起) 。
 
纵观中国文学, 各种投水而死的故事显示了一个有趣而引人思索的规律——死者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正面的、美好的人物。作者又似乎不约而同地对人物寄以同情和赞美。他们安排这些人物死于水, 让人物生前的“污点”、冤屈、羞辱, 彻底在纯洁的水中洗个清清白白, 人物的性格因此而得到了升华。这种美学原则至今似乎还无人明确揭示出来, 但不同时代、不同体载的作品 (只要是成功的) 却都不约而同地遵循着这个潜在的规律, 这就是民族审美传统所体现出的“集体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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