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惺庵,真实姓名不详。二十二回,未完,刊于《绣像小说》第 五十七期至七十二期上(始于1905年9月,迄于1906年4月),未出 单行本。其中第十四回 “采虚名边事属书生,纳高论幕宾延旧友”应 改作十五回,原十五回应改为十四回,移于十五回前。
        
        作品首写山东登州名士庄来生,幼习经史,颇通中学; 曾游外国,又懂西 文,并擅演说。他于考中经济特科官拜京堂之职后,耻与守旧官僚为伍,遂告 终养出京。路过天津时,与慕名来访的直隶总督略作敷衍后,便匆匆回到登州, 值散馆翰林沈季和欲开设小学,求教于来生。来生遂相与筹划,商订章程,并 将在反华工禁约演说会上认识的两位 “血性秀才”介绍给季和为学堂教习。来 生又应同学冯幼安邀请,至烟台参与抵制美货的宣传活动,在会上发表慷慨演 说,使众商人大受感动,订约誓不售美货。但其中三人因积压美货,竟暗算幼 安,后得妥善处理,来生遂回登州。次年游济南,友人严丹陵欲创办编译社,托 来生至上海代购机器、雇请工人与译员。适上海正东学堂冯去邦聘请来生为总 教习,来生遂到上海。因美国苛待华工,上海工会正与商会计议,恳求各省督 抚大开工厂,使受虐的华工回国做工,并赎回权利。从美洲回来的工党代表闵 旅民则反对由官方参与工厂的开办,主张纠合平等的工商创办厂矿。来生至上 海不愿就总教习之职,在会上发表演说,鼓励工商界兴办工厂,听众多赞成。但 待到议及创办工厂与工业学校的义务,应者寥寥。因上海印刷工人又不愿去济 南,来生遂复信严丹陵,同时感到国内无可作为,因与闵旅民订约要环游世界, “殖民异国”。他刚至杭州忽闻老母病重,遂束装回家。母亲死后他守制三年,请 严又陵代筹旅费,托冯幼安照顾妻子,决定与六个青年结伴出洋。但妻子闻讯 哭阻,遂罢出国之议。友朋来信责备,他无辞以对,自知 “新学界中立不成名 誉的了,只得改为守旧党,著了一部保存国粹的书,寄去上海石印销售。”正逢 旧友三品京堂姬又丹放四川龙州边防大臣,请来生襄办军务,来生遂前往四 川。
        作品接着转叙姬又丹的官场生活。姬是江苏元和人,自小有神童之名,但 入都会试却被打落。杨尚书在其卷末写了惋惜的批语,又丹感激涕零,前往拜 见后极受器重。遂由尚书荐与广东督抚张筱帅为抚幕,宾主投契。筱帅欲惩治 官场,命又丹做好参劾官员的折稿。候补知县虞艾,在被参之列,贸然以古董 向又丹行贿求免,又丹拒收,筱帅闻知更为推重。侍郎余钧甫为又丹同乡,至 广东任学政时以美貌取士,又有卖秀才等贪墨之名。其仆人王喜怂恿余妻卖科 举,诈去二千银逃走,声名更为狼籍。筱帅欲加参奏,他闻讯设法行贿于又丹。 又丹妻子受其古鼎与明珠,又丹便巧为辨解,向筱帅说明: 如进行参劾,将开 罪于陆大军机。筱帅遂罢参,并赞又丹虑事周到。值东莞县令贪赃,将予惩治。 筱帅乃命东莞县交赃银六千两赎罪,用此银为又丹捐候补道。于是进京引见。又 丹路过上海,到处拜客,预谋津要。但至京引见后仍令回广东候补。两年后筱 帅调两湖,又奏调他去办学。接任的广东巡抚用人不当.迫使人民铤而走险,边 地大乱。朝廷调筱帅回广东,并放又丹为龙州边防大臣。又丹乃发信邀旧友庄 来生襄办军务。又丹到任后,见龙州地方落后,又为法人垂涎之地,便生退意。 因龙州处边境,饷银、军费丰富,便蓄意弄钱。来生发现他图虚名不办实事,便 决意辞去。又丹捞足腰包,又请好友陆雨田刻印一部《边防纪实》,名利双收后, 便托辞告退。接任的周漆夫在他走后查核时,才发现钱财多有亏空,所为之事, 如办陆军学堂等无一实在。又丹到上海携妓梅月娟逛愚园,适遇到旧友韦百功 携名妓赛金花游园,遂互道契阔。
        小说乃转写韦百功与一般文士生活。韦为福建闵县人,文名甚好,但中举 后考进士不第,其父旧交武昌盐法道柳仲远遂聘他至武昌署中办笔墨。因他文 墨甚佳,很受器重。但在张伯瑞引诱下,混迹妓院。柳道台恐其沉沦,助银为 他捐了知府。他到京引见路过上海,又借银五千捐了道台,同时花天酒地,致 染上梅毒。在京医好毒疮后得了上海电报局职务。此时张伯瑞从武汉至上海登 门求助,他闭门不见。张伯瑞遂联络几个文士写诗登报,揭露他的劣行。百功 惧怕,巴结新来的何道台,通过何道台转送了二千银子价值的古董字画与抚台, 虽撤去电报局差事,却委了宁沪铁路会办的阔差,张伯瑞见机,转来讨好 (以 下故事中断)。
        小说以 “进化史”为名,故内容之一,是反映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 社会某些方面的改良进化。作者在第一回有一段话开宗明义表明他的看法:“大 凡文明的进步,总要社会改良,不在于几个文人学士在那里胡诌乱道就可以挽 回转来的; 但是社会改良,文人学士提倡之功,亦自不可没”,“那抵制美约的 事”,“就是几个文人学士一番提倡演说的力量。”基于此种认识,其第一部分着 重通过庄来生等人的活动,展示了这一变化。如沈季和向庄来生请教办小学之 事。沈季和办学,虽是为了“得名誉”,但他没有做别的事求名誉,而是要通过 办小学得名。因为他“常听得人家说,开办学校是件极好的事。”这表明重视小 学教育的风气已在形成。庄来生提出的办学主张: 中国的学堂是先从中学大学 开起的,故基础不牢,必须多开小学堂; 小学堂不必忙于教西文,应着重教中 文与算学;要办好学校,一定要挑选好的教习等。它们都是切合世情的正论,表 现出文士对兴办基础教育的指导作用。
        庄来生赴烟台时冯幼安正组织商会抵制美货,他在会上发表演讲,宣传抵 制美货以反对华工禁约,商人深受感动,自愿签名抵制美货。来生感触很深地 说:“我国的商人,也能这般义气,甚是可敬,将来团体结合,那怕不能自强么?” 这段描写,也真实地反映当时商界爱国保种的热情与文士的宣传作用。
        作品写了济南严丹陵开办编译社,译入外国著作以开通风气。这一情节可 能以严复(字又陵)在天津办《国闻报》、翻译《天演论》等活动为素材而创作, 表现出中国人民向西方“寻求真理”的历史进程。
        来生到上海后,作品着重写了为反对美国虐待华工,上海工会与商会联络 起来,计划在国内大办工厂事。这一方案虽未能实现,但它反映出振兴民族工 业、建立资本主义社会的要求。而庄来生提倡发展工业、批判顽固派的理论,更 表现出维新派振兴工商业的主张。如他在演说时指出:“一般迂拘小儒,参不透 海外有天的道理”,“倒造出许多谣言,说什么无或作为淫巧,以荡上心。又道 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相率以机巧为戒”等。所批判的议论,正是倭仁、徐桐 等视科技、工业为 “奇技淫巧” 的顽固派主张。海外工党代表闵旅民分析官办 工商业的问题说:“官场开起工厂来,薪工是要克扣的”,“事情是要做的。那不 做事情单拿钱的人,这是合办事人有点儿渊源的”,“辛苦的人不见赏,懒惰的 人不见罚”。这些都切中时弊,反映出洋务派官办工业的腐朽。
        以上种种描写,都真实地反映出十九世纪过渡到二十世纪时中国社会的进 化。虽然所写内容偏重于局部、缓慢的变化,但毕竟勾划出某些方面历史发展 的轨迹,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然而“进化史”虽有上述社会发展变化的内容,更多的篇幅是对社会黑暗 进行揭露。从这一点说,它仍然是“揭发伏藏,显其弊恶”的谴责小说一类。作 品的第二部分,通过姬又丹的活动描写,着先揭露了科场的腐朽。如第七回写 “文才出众”的姬又丹至京参加会试,遇着盲试官不识文字,打落了他的试卷。 揭晓后杨尚书见到试卷,“看那批语,原本不通”。而有些中了进士的,全靠揣 摩工夫,合上总裁的意。有的则套用过去的闱墨; 而试官竟毫无觉察; 还有人 “一个起讲设一句到题”,使“阅卷的人看不出他的‘深沉’”,结果得中进士。当 时科举制已近末运,其腐朽更甚于往昔。作品有关考试录取情形的描写,使我 们看到了这一现实。第十回写广东科场黑暗,尤为奇突,学台余钧甫品格卑下, 竟以童生美貌作为选取的标准,见了 “如花似玉”、“香气袭人”的学生,便 “目佻心荡”,并立定主意: “随他文章狗臭屁,也要取他的。”余学台的贪黩也 是出名的,他押闱姓得了八万银子,又公然在考遗才时卖秀才,每人四百两,又 捞取了两万银子。他的太太也不放过生财之道,背着丈夫通过仆人卖秀才,结 果 “撞了木钟”,被仆人诈去二千银子。广东科场做闱姓,卖秀才全属实事。 《世界进化史》与《宦海》等一样,对其腐败情形作了真实的描绘。
        小说对官场的暴露,篇幅更多,主要是官员贪污收贿等,与《官场现形 记》所写大同小异。如知县虞艾,探得姬又丹得抚台信任,要做折子参劾自己, 便公然行贿,向衙门内送了价值千两银子的古董以求免参; 学台余钧甫得知抚 台要参奏他,便送古鼎与明珠到姬又丹公馆中求情,果然免去参劾。第十七回 写姬又丹辞官前,利用龙州地处边陲无人告发的条件,一次贪污了军饷与教育 经费四十三万两银子。等等。
        小说的第三部分只写了几回,着重通过韦百功写上海官僚文士夤缘谋缺,嫖 妓纳妾,尔虞我诈等,反映出半封建半殖民地都市的一些特色。
        《世界进化史》的价值,除内容上反映出当时社会的某些改良进化,揭露了 科场、官场的黑暗腐朽外,还表现在成功地塑造了一些人物形象。作品写了两 种不同的名士,讽刺了他们的虚伪贪婪、可鄙可笑之处。首先是庄来生形象。
        庄来生是一个维新派名士形象。因他是维新派,故小说写了不少他宣传改 良维新的活动,如参与办小学的教育事业,号召商人抵制美货,批判顽固派排 斥科学技术等。但他又是名士,故封建积习很深,正当他约了同志计划环游各 国 “殖民异方”时,妻子一顿哭阻,他立时改变心肠。还偷偷地在家中画什么 “红袖添香图”。他在受到冯幼安诘责时心中想道:“我说不去,给他们一个笑柄 ……可说去呢,我已决计不去的了,如何再哄他们,越被他们看得一钱不值,万 一把我这种腐败的情形,上了报章,一世英名,岂不付之东洋大海么?”后来严、 冯二人均以失信相责,他自知 “新学界中立不成誉的了,只得改为守旧党,著 了一部保存国粹的书”。这些描写又表现出官僚名士死活不忘“名”的特点。庄 来生为什么会有这一变化?作品借书中人物巫仲熙之口分析说:“他原是旧学入 手,因以为主,所以见了人都有一种傲慢神气”; “名士办不成事业……听他讲 的话,何尝不文明;做的文字,何尝不透彻,总是能说不能行”。作品令人信服 地写出其名士的积习及由维新名士变为守旧官僚的必然性。这一形象正是社会 大转变时期新旧事物混合的产物,新芽方出,旧根很深,深刻地表现出时代的 过渡特点。这是庄来生形象典型意义所在。
        作品刻画成功的另一重要人物为姬又丹,他是典型的官僚名士形象。既具 有一般官僚的贪财好货等特点,又有名士标榜清高的脾气。他考进士落榜,听 说杨尚书怜才,便要拜访,以感知遇之恩,但又怕别人说他夤缘攀附,只等到 杨尚书派人来请,这才登门。为取得督抚信任,获得清誉,第一次他拒收虞艾 贿赂的古董,但心中也很贪恋:“他们红州县家里真有好东西。可惜这时送得不 巧,再等几年,我脚步站稳了,他再送我不迟。”所以后来贪墨的余学政再送古 鼎与明珠,他妻子接受下来,便再也不坚持。并认为蔡钧甫“把这鼎送到我公 馆里,料没有人知道。况且我和他从前的交情,也还可以受得,说不得为他坏 了我的操守,只下不为例便了。”于是他在督抚前曲为辩解,使之免于参劾。这 些心理活动的描写,生动地写出了既贪墨又要 “名” 的特点。他本来想到龙州 做几件立功扬名的事,但去龙州后见地方落后,办交涉、练兵、办学皆不易奏 效,便决计大捞一把离开龙州。他在龙州不到一年,即已弄了四十三万银子,又 想获得名声,于是便刻印了 《边防纪实》,弄了个“名利双收”。作者通过接任 的周漆夫评论说:“如今的名士,满肚皮的本事,满嘴里的忧时,原来如此。”姬 又丹作为官僚名士形象,作者将二者结合描写,使他贪财好货、夤缘巴结的行 径,都渗透名士的特点。故这一形象较之一般官僚更为深刻,更能反映出封建 社会崩溃时士大夫的灵魂。
        《世界进化史》的语言艺术,有足称之处。其中人物语言,颇见性格与时代 特色,行文也比较利落。如第一回写沈季和与庄来生的寒暄语:
        
        季和道:“西湖一别,不知不觉已有两年不见了,来翁的丰彩,分 外好了,比前又发福许多。”
        来生道:“不错,我们还是在杭州见面的,兄弟记性不好,记不清 楚了。”
        季和道:“那时来翁还没留须,不是胡抚台的幕府张守翁请吃饭么? 兄弟是陪客,我们在聚乐园同席的,后来屡次要想拜访,只因公事忙 碌……可喜来翁也在家,得以时常过来请教,只要不嫌兄弟太俗,便 是兄弟之幸。”
        
        这段话用了不少雅语、套话,表现出官僚文士交际场中的习惯。沈季和的 语言,更反映出他攀附庄来生的心态。又如十二回写姬又丹论“官经”一段:
        
        原来官场有多少避忌的事: 话不好说呆,信札不好写得着实,从 来没人办过的事不好创议,列任要惯的钱不好不要,上司面前不好不 巴结,也不好过于巴结。要是上司赏识我们,有一个字叫做“红”。太 “红” 了是不相宜的……所以粗莽的人做不来官,须生成九曲的心肠, 把各种机关都参得透彻,又要滚圆的身子,叫人捉摸不住,这才做得 来官。
        
        它表现出一个深谙官场内幕、善于应付环境的官僚身分口吻。这种语言,大大 加强了人物的性格化。
        小说在思想艺术上有较多局限。从思想倾向说,作者只是从温和的改良立 场上说话,重在表现官僚积习太深、社会风气不良,触及封建政权腐败之处极 少。所提出的主张不外练军队、办学堂、兴办工业等,时代精神表现得十分微 弱。同时对人物事件的褒贬,倾向不明,有时前后牴牾。从艺术上说,绝大多 数人物形象模糊,没有个性,故事情节也缺少提炼,因而人物故事的典型性皆 不强。叙事状物虽没有谴责小说形容过分的毛病,但描写仍感“失之张皇”,给 人以浮光掠影的印象。故其总的成就远在几部著名的谴责小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