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与“思”和“上天”与“大地” 评述顾彬教授的《李白的〈静夜思〉和艾兴多夫的〈月夜〉》
“望”与“思”和“上天”与“大地” 评述顾彬教授的《李白的〈静夜思〉和艾兴多夫的〈月夜〉》
杜鹃
摘 要:
在我国文学研究中 , 如何走出本土文化积淀封闭的栅栏 , 又能避免西方形而上理论思维的切割套用 , 从单一视点到多向视角 , 多元化重新审视中国文学现象 , 是中国当代学者面临的急切问题。本文在此评述一篇德国汉学家顾彬教授的论文 , 通过对作者研究思路的梳理 , 可看出 , 无论就其多元化的运思操作方法还是由此得出的有价值的结论 , 在我们重新审视文学史的今天都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启示。
关键词:
平行比较; 张力; 时空; 结构分析;
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一般有两种倾向, 一是中国传统研究方法, 即是运用习见的比兴、意境、神韵等本土诗学理论观照研究对象;二是援引西方传统诗学理论图解研究对象, 这点不仅表现在西方学者面对中国文学现象本位立场上的观察, 而且也反映了“五·四”以来中国学者对西方诗学体系的追步和求同意识。前者专注于本民族文化的承继不免流于狭隘、保守, 实则是圈定了自己, 拒绝与外界对话;后者套用异文学理论则失之生硬乃至歪曲本相使之丧失民族特征。如何走出本土文化积淀封闭的栅栏和西方形而上理论思维的块状堡垒, 从单一视点到多向视角, 多元化重新审视中国文学现象, 是中国当代学者面临的急切问题。在这方面, 西方不少汉学家在跨文化研究中的研究方法和成果可以给我们很多启示, 德国汉学家顾彬教授的《李白的〈静夜思〉和艾兴多夫的〈月夜〉》就是这样一篇启示性的论文。
这篇论文是顾彬教授在北大关于“异”文化研究的讲学中提供的一个文学上的个案研究, 论文原题为《对把唐代诗歌看作是“浪漫主义”的观点的反驳——李白和艾兴多夫的两首诗比较》。作者表明, 他反对用西方文学史中的概念来描述中国文学, 他首先援用北山淳由的关于东西方不同自然观的分析, 即东方作家与客观自然完全融为一体, 而浪漫主义作家总是与客观自然处于分离状态, 因此二者自然不能等同。而在这篇论文的研究操作中, 作者一反这种一般意义上的比较, 而是从唐代诗人和西方浪漫派诗人的两大队伍中, 选择了两位具有代表性的诗人, 就二人创作的相似题材作品进行分析比较, 以此说明把唐代文学描写成“浪漫主义”的荒唐之处。下面笔者就作者的操作过程和方法做进一步的梳理, 或可供研究者借鉴。
为演示其操作规程, 先将两首诗抄录如下:
静夜思李白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月夜艾兴多夫上天好象从前
悄悄地吻过大地,
因此大地在花光中
一定梦想着天际。
清风拂过田野,
麦浪微微起伏,
森林发出轻轻的声响,
夜空像星星那样明亮。
于是我的灵魂,
张开它的翅膀,
穿过寂静的大地,
仿佛要飞回老家。
一、细部的深层比较和张力视角
作者在两首诗的比较研究中没有流于平行研究中浮浅的印象式的研究方式, 他首先着眼于诗歌本文, 以新批评理论的细读方法, 提取了两首诗中具有共通意味的意境如“静”、“月”、“地”等和几组具有张力性的意象如“思”与“望”、“上”与“下”等进行深度理解、分析, 在此基础上加以比较以显示其差异性。自然, 作家对这些具有可比意味的词语选择并非是随意性的, 首先表现在——
1、主客观层面上的“静”与“月”
认为《静夜思》体现浪漫主义风格的学者常就“静”字做文章, 作者首先便抓住“静”的描写作为突破口。他认为, 《静夜思》中的“静”描绘了万籁俱寂、澄明空阔的秋夜, 具有客观描写功能, 不具有主观的浪漫色彩, 与此相对照, 《月夜》中的“静”则是通过表现上天与大地遭遇的一种形式 (“吻 ”、“梦”——第一节) 体现不具客观真实性的主观意念。同样, 最后一节中“寂静的大地”也是一种深层感受的表达。
“明月高照, 诗人思乡”是两首诗的共同主题, 由此, 作者又抓住“月”的描写进行比较分析, 认为两位诗人对月的理解判断力不同。对李白来说, 月光是主客体间有距离的存在, 正因此才有主体望中的生“疑”和“思”乡之情。而在艾兴多夫那里, 除了诗题外, 月光在诗中并没有真正出现。诗人没有着眼于对月光的客观描写, 而是将其融入诗人内在的深层体验中, 外化为诗人的意像而不是它自身。
2、时空观念下的家、地与季节
我们知道, 浪漫主义除了具有主观性特征外, 在时空表现上也常常不具统一性。由此作者抽取了两首诗表现相同时空能指对象进行比照分析。
针对“家”的概念, 作者认为, 李白诗中的“故乡”意味着诗人家庭所在的地方, 是确指的定所;而《月夜》中的“家”有三种可能的解释:一是表现一种统一的现实、自然;二是指诗人的故乡;三是神学意义上的存在之根本。
对于“地”的概念也是如此。李白的“地”是具体的, 是被床、房间所确定的地;而《月夜》中的“大地”则无法确证, 也可有三种解释:与上天对立的整个大地;围绕诗人的自然;对立于上天的宗教。
就对季节的描写来说, 李白笔下时间是确定的秋夜, 与确定的空间形成统一和谐的关系。《月夜》中的时间则是包容了春 (“花光”) 、夏 (“麦浪”) 、秋 (“星星那样明亮”的夜) 三个季节, 众多图像处于永恒的相互交替中, 花光、麦浪、明亮的夜空使人联想不同的季节, 田野、森林、大地不具有被分割开来, 统一的空间性, 而以其内在意义的真实性迥异于李白的时空客观上的真实。
3、张力视角下的望与思、上天与大地
作者除了从主客观性和时空角度上搜寻具有共通特征的可比因素外, 而且抓住诗歌本身的张力因素进行比较分析。
作者认为, 李白的《静夜思》中存在两股张力, 一是由前两行诗体现的看与“疑”之间的精神张力, 在后面两行中进一步扩展为望与思, 主体由现实空间的一远一近伸向精神空间的一近一远。在这个张力所游动的空间中, 无论是现实的还是精神的, 都因“故乡”的限定而成为确定的、有限的, 也由此诗与物达到了彼此和谐共生的一致性。
在《月夜》中, 紧相呼应的上天与大地之间的张力不是直陈在现实中, 而是在诗人的想象中, 是虚拟式的主观化的现实符号。以此为基点, 诗人在第二节中又以“清风”与“麦浪”、“森林”与“星星那样明亮”的“夜空”形成上与下互动的张力, 这些形似客观的事物都是被给定的, 因其人为的对峙而取消了实在性。
由以上比较分析, 作者得出结论, 认为李白与艾兴多夫在语言观上是不一致的。前者是把语词作为给定世界的摹照, 即词与物、能指与所指是统一的, 因而诗中所再现的世界是现实的、统一的自足体。后者的语词不是为了表达给定之物, 而是具有指涉特征, 是关于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间关系的表达, 也因而不是完全复现客观世界, 而是表达开放的主观诗思。在这里, 词与物, 能指与所指之间存在一种不确定的分离特征。
二、科学方法, 有机分析
顾彬教授在这篇论文操作中一个明显特征就是数学理论方法的应用, 用严密精确的自然科学理论和方法来分析透视文学文本尤其是最具灵思妙想、飘灵飞动的诗歌不失为挑战之举, 作者在这方面的成功运作在跨学科比较研究中堪称范例。
首先, 作者运用函数方法对李白《静夜思》进行空间分析和结构分析。他以“看”与“思”的张力为线索, 将这首诗的空间确定为房间、风景 (现实空间) 和故乡 (精神空间) 。他通过分析“看”与“疑”、“望”与“思”之间的张力不断前进的过程, 认为精神空间R2从形式上讲可以表现为现实空间R1的一个函数 (f) :R2=f (R1) 。为了表明李白诗在结构上的清晰和完整性, 他从形式上加以概括:思乡 (d) 是月光 (a) , 疑月 (b) 和望月 (c) 的函数 (f) :d=f (a+b+c) 。就诗行来说第四行诗是前三行诗的函数:z4=f (z1+z2+z3) 用这种函数形式, 作者清晰地勾勒了李白这首诗的复杂而有机的结构, 也表明了诗本身的自足性特征, 不失为一个成功的描绘。
其次, 为了表明李白诗的有限性与开放性, 作者又以普通圆的方程式来加以说明: (X-Xm) 2+ (Y-Ym) 2=R2这个方程式表明, 尽管圆有无数个点, 要想构成一个整圆, Xm、Ym和R这几个点必须明确。同样, 这首诗尽管有很多个点, 但只要有 (a) (b) (c) (d) 等几个描述点便足以创造出一件艺术作品, 也由此构成了它的限制性。但在其内部, 这首诗同圆一样是不受限制的。能指与所指相统一的词尽管指向具体、客观, 不逾越整体性, 但它本身正像一块磁铁一样具有无限丰富的磁力。如同圆是集许多点而成一样, 词也包括了许多不可表达之物、暗示之物和联想之物, 这里的“物”是主客体相融的无限丰富的感知世界。由此, 作者既达到了李白诗词与物相统一的结论点上, 又避免了科学思维方法的线性局限, 兼顾了诗歌的情感和想象的开放性。
与此相对照, 作者认为《月夜》因其不确定性则不能用普通的圆方程式来表示, 但却可用不定函数来说明, 以此揭示出它的不定涵义特征。
在文章最后, 作者从语言观、观察方式和真实观三方面概括分析两首诗之间的差异性, 认为李白与艾兴多夫最关键的差别在于真实观和自然观的不同。前者尊重客观真实, 注重自身与客观世界之间的和谐关系, 适应自然秩序并利用自然而不改变自然, 使之主观化。就此而言, 唐代诗人更具备现实主义特征。后者则表明个体与客观世界之间的不和谐关系, 真实之物是作为通往理想精神的媒介, 是在追求无限道路上的不真实的有限, 也可以说是诗人是在通过拼凑客观材料来映现统一和谐的理想境界, 因而真实的客观世界是缺席的。由以上分析, 作者的结论水到渠成, 实现了对把唐诗 (以李白为代表) 看成是浪漫主义中的观点的反驳。由此也表明了作者在汉学研究领域一贯坚持的治学原则和方法, 即是应深入细致地审视、认识和描述中国文学特点, 而不是套用西方文学史中的断代概念来描写中国文学。
综上所述, 通过对作者研究思路的梳理, 我们看到, 作者着眼于文学文本本身, 在平行比较研究中, 广泛运用了主客观、时空等传统视角、新批评研究的文本细读方法、数学理论的科学结构分析等。他没有囿于任何一种理论圈套, 在用传统视角审视时, 没有大而化之以文化历史的共性而涵盖一切;既有具体深入的语义分析, 又有一般性的综合概括;既以科学手段进行运作, 又重视文学性, 没有失之僵硬、刻板的条块分析。无论就其由内到外, 由小到大的多角度的运思操作方法还是由此得出的有价值的结论, 在我们重新审视文学史的今天都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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