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俪与模拟:李白《宫中行乐》《清平调》书写的贵游身影与赋学底蕴

2018-03-27 可可诗词网-文章 https://www.kekeshici.com

四、骈俪与模拟:李白《宫中行乐》《清平调》书写的贵游身影与赋学底蕴
 
 
       从文献及李白诗文集观之, “多陪侍从之游”显然乃是李白追梦长安供奉翰林前后二年左右时期, 集中体现贵游侍从创作职能的经典示现, 其中绾合骈俪、声律、宫体的重要审美质素, 正是得力于汉魏六朝及其文体之因革流变历史进路加以观照, 不难洞烛其间李白的上述六朝文体审美能事, 应与他长期企慕学习巴蜀汉赋先贤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两汉大赋, 臻至于汉魏六朝赋学如江淹、鲍照、庾信等人的抒情小赋的模拟学习密切相关, 据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载, 李白曾颇潜研《文选》赋:
 
 
       李白前后三拟《文选》, 不如意, 悉焚之。惟留《恨》《别》。
 
 
       据传世的李白全集仍可见其《拟恨赋》, 其中固然可见对于江淹原作骈俪成章的翰藻丽词之模拟改写, 然则相对于江淹原作, 李白更富于融合骈俪与声律之笔, 踵事增华, 例如江淹与李白皆以汉代后妃之恨的书写一段:
 
 
       若夫明妃去时, 仰天太息, 紫台稍远, 关山无极。摇风忽起, 日白西匿。陇雁少飞, 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 终芜绝兮异域。 (4)
 
 
       若夫陈后失宠, 长门掩扉。日冷金殿, 霜凄锦衣。春草罢绿, 秋萤乱飞。恨桃李之萎绝, 思君王之有违。
 
 
       若将江淹李白、李白前后对照, 显得李白无论就骈语丽词, 或声色铺陈, 乃至前后对应的声律抑扬, 更加研炼工巧, 其中两者平仄的主要节奏大体表现如下:
 
 
       平/平, 平/仄, 平/仄, 平/仄。平/仄, 仄/仄, 仄/平, 平/仄。平/仄, 仄/仄。 (江淹)
 
 
       仄/仄, 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 平/平。 (李白)
 
 
       由段成式所揭李白曾三拟《选》赋, 加上李白传世的西汉大赋及六朝小赋多篇作品, 其中大体可见李白借鉴前代赋家经典名作的赋学沉潜颇为深富, 两汉以下, 魏晋南北朝文章基本上已是普遍呈现辞赋化, 从翰藻丽辞的语言审美取向, 甚至于从语言形式的骈俪组构, 臻至于声律形式之抑扬对应及音声迭代, 乃积渐出现齐梁沈约等人永明体声律的相关论述, 成为六朝骈体由丽辞追求扩展为丽声审美的另一赋化进程, 同时六朝文士如是在语言艺术上踵事增华, 甚或变本加厉的雕饰妍求, 正与汉魏六朝以来贵游文学风潮牵动文体流变息息相关, 换言之, 六朝文体之赋化主要取向, 实际上正与文学史上贵游文学之推波助澜, 亦即班固西都赋序所称“言语侍从之臣”的推波助澜互涉攸关, 魏晋以下此起彼落的贵游文学风潮, 又与六朝骈体审美的蔚为主流彼此紧密扣合, 依据贵游文学“若无新变, 不能代雄”的竞奇心理, 在语言艺术上不免体现由文字到声律的骈俪雕饰, 于此更衍生为齐梁文风由雕饰臻至放荡的宫体文学现象, 因此六朝文体的重要赋化取向, 不仅攸关历代贵游文学的创作特质, 更据此成为骈俪、声律, 甚至宫体文学风潮的重要关键。
 
 
       由是观之, 李白供奉翰林“多陪侍从之游”, 从而奉诏应制撰写的《宫中行乐词》《清平调》等, 本质上正是骈俪、声律、宫体三位一体之贵游文学风华再现, 并且成为李白追梦长安、供奉翰林的主要创作身影的经典示现。至于李白这类展现贵游文学侍从重要能文本事的渊源及根柢, 诚然应与前揭段成式所指李白曾三拟《选》赋的潜研学习攸关, 因此根据上述李白集中《拟恨赋》对于江淹原作的变创书写特色, 乃至于争雄巴蜀汉代赋学前贤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仿汉赋体创作, 如《大猎赋》《明堂赋》等, 仍可略窥其进一步追求骈俪与声律并美的雄心鸿图, 故其《大猎赋序》亦揭明其辞赋创作观照:
 
 
       白以为赋者古诗之流, 义归博达。……而相如、子云竞夸词赋, 历代以为文雄, 莫敢诋讦。臣谓语其略, 窃或褊其用心。……当时以为穷壮极丽, 迨今观之, 何龌龊之甚也。 (2)
 
 
       而李白仿汉赋的作品, 即使篇幅不短, 却又往往较诸司马相如、扬雄宫殿苑猎大赋, 更富于骈俪与声律的讲求, 例如《明堂赋》《大猎赋》之章节段落俱不乏此一书写特色:
 
 
       则使轩辕草图, 羲和练日。因子来于四方。富弹税于万室, 乃准水臬, 攒云梁。罄玉石于陇阪, 空瓌材于潇湘。巧夺神鬼, 高穷昊苍。听天语之察察, 拟帝居之锵锵, 虽暂劳而永固兮, 始圣谟于我皇。
 
 
       云罗高张, 天网密布。罝罘绵原, 峭格掩路。蠛蠓过而犹碍, 蟭螟飞而不度。彼层霄与殊榛, 罕翔鸟与伏兔。
 
 
       故清王琦注《大猎赋》乃援引元人祝尧《古赋辨体》并谓李白仿习汉赋之际, 主要出之以六朝赋体骈俪、声律之变造, 对照两汉扬、马古赋已多相出入:
 
 
       《大猎赋》与《子虚》《上林》《羽猎》等赋, 首尾布叙, 用事遣辞, 多相出入。
 
 
       另据祝尧《古赋辨体》评李白《明堂赋》谓:
 
 
       赋也, 实从司马、扬、班诸人之赋来, 气豪辞艳, 疑若过之, 若论体格, 则不及远甚。盖汉赋体未甚俳, 而此篇与后篇《大猎》等赋, 则悦于时而俳甚矣。
 
 
       至于李白平生借由赋体书写, 体现诗仙自我写真的《大鹏赋》, 虽就其命题旨趣, 乃是脱胎换骨《庄子》寓言, 但李白虽然出之以骈俪、声律与赋笔三位一体, 作为其展现汉魏六朝赋学造诣的经典示现, 例如以下一段书写宛如六朝辞赋的风华再现:
 
 
        赫乎宇宙, 凭陵乎昆仑。一鼓一舞, 烟蒙沙昏。五岳为之震动, 百川为之崩奔。尔乃蹶巨壑, 摩太清, 亘层霄, 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 抟九万以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 翼举垂云之纵横。左回右旋, 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 排阊阖之峥嵘。簸鸿蒙, 扇雷霆。斗转而天动, 山摇而海倾。这段文字, 基本上完全出之以骈俪文体书
 
 
       写, 不仅文句前后对仗, 甚至往往夹入当句对的变化, 诚可谓六朝丽旨的风华再现。此外, 李白《大鹏赋》尚大量依据六朝永明体声律, 以音节前后低昂抑扬及其浮声切响的声律基本对应原则, 近乎完美地加以运用实践, 例如除了平/仄与仄/平;或仄/平与平/仄的前后音律呼应外, 李白的赋篇往往亦变化为平/平 (仄/仄) 与仄/仄 (平/平) 的前后平仄抑扬对应, 基本上已具体而微地映现六朝永明声律的基本文学审美及其中心旨趣。由此观之, 借由李白对于秦汉魏六朝重要经典于一书的《昭明文选》赋而言, 李白不仅借凿了汉魏六朝重要赋家及赋篇经典的历史成果, 甚至进一步加以踵事增华, 企图争雄于汉赋蜀地先贤司马相如、扬雄, 或则六朝江淹、鲍照等代表名家, 其中骈俪与声律的镕铸变创, 显然应是李白亟欲争雄古代前贤经典赋篇的重要技艺及其创作策略之一。
 
 
       其中尚值得关注者, 又在赋篇较诸散文尚有如诗歌的叶韵问题, 因此不难想见当诗仙李白潜研于《选》赋及六朝名家, 正如杜甫诗《春日怀李白》所称述“清新庾开府, 俊逸鲍参军”的论述, 诚然除了诗歌范畴的典范借鉴, 其中鲍照赋篇与赋化骈体之文也为选家所采入, 至于《文选》因时代断限因素, 无法选录由梁入周的庾信诗赋, 但从李白供奉翰林时期不少以《宫中行乐词》及《春日行》一类宫体诗歌, 其中往往映现庾信宫体赋的书写身影及审美向度;此外, 就李白对于《选》赋为中心的潜心力学, 并且体现于李白传世的赋体作品艺术取向上, 诸如上述以骈俪与声律为主的六朝文体特色, 像以往学界所关注的李白散文佳作如《春夜宴桃李园序》《上韩荆州书》, 或《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的骈俪与声律展现, 相形之下, 反而显得更易驾轻就熟与得心应手, 其中关键尤在辞赋书写之际, 尚须兼及押韵问题, 因此在创作挑战上显然更能因难见巧, 更加淋漓尽致展现李白源自《选》赋及汉魏六朝名家骈俪与声律的传统能文技艺, 从而得以取精用宏地移植于李白供奉翰林时期, 文学侍从奉制应诏而写成的《宫中行乐词》与《清平调》一类, 深具六朝骈俪、声律, 乃至宫体的贵游诗作。由是观之, 欲沿流溯源于李白这类作品的六朝文体书写特色, 显然回归到李白赋学的考察与观照, 尤具重要关键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