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部香妃

2022-07-06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回部王妃某氏者,国色也。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或有称其美于中土者。高宗纯皇帝闻之,西师之役,将军兆惠陛辞,上从容语及香妃,命兆惠一穷其异。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先秘疏奏闻。上大喜,命沿途地方官吏,护视起居维谨。虑风霜跋涉,致损颜色, 兼以防其自戕也。既至,处之西内。
        妃在宫中,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者。唯上至,则凛如霜雪,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谕之,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子汶汶徒死,必得一当以报故主。上如强逼我,则吾志遂矣!”闻者大惊,呼其侣,欲共劫而夺之。妃笑曰:“无以为也,吾袒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数十,安能悉取而夺之乎?且汝辈如强犯我者,吾先饮刃,汝辈其奈何?”宫人不得要领,具以语白上。上亦无如何。但时时幸其宫中,坐少选,即复出。犹冀其久而复仇之意渐怠也。则命诸侍者日夜逻守之。妃既不得遂所志,乃思自戕。而监者昕夕不离侧, 卒无隙可乘而止。
        妃至中土久,每岁时令节,思故乡风物,辄潸然泣下。上闻之,则于西苑中妃所居楼外,建市肆室庐礼拜堂,具如西域式,以悦其意,今其地尚无恙也。时孝圣宪皇后春秋高,微闻其事,数戒上勿往西内。且曰:“彼既终不肯自屈,曷弗杀之以成其志,无已则权归其乡里乎?”上虽知其不可屈, 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
        会长至圜丘大祀,上先期赴斋宫,太后瞷上已出,急令人召妃至前,问之曰:“汝不肯屈志,终当何为耶?”对曰:“死耳!”曰:“然则今日赐汝死可乎?”妃乃大喜,再拜顿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耶?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而至此者,唯不欲徒死,计得一当,以复仇雪耻耳!今既不得遂所志,此身真赘疣,无宁一瞑不视,从故主地下之为愈矣!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 臣妾地下感且不朽。”语罢,泣数行下。太后亦为恻然。乃令人引入旁室中缢之,是时上在斋宫, 已得报,仓皇命驾归。至,则宫门已下键,不得入。乃痛哭门外。俄而门启,传太后命,引上入,则妃已绝矣!肤色如生,面色犹含笑也。乃厚其棺敛,以妃礼葬之。

        提起“香妃”,习于稗史轶闻和燕京掌故的父老一定会津津道出许多与“香妃”有关的故事来,诸如宝月楼、回回营、香妃墓等等,但大多为委巷之谈,不足凭信。考诸前贤著述,最先记述“香妃”的,有光绪十八年(1892)刊印的《西疆杂述诗》,作者为肖雄。其中有一首名为《香娘娘庙》的诗,附录中简略记载了喀什香娘娘庙及其墓陵,并杂以灵验之说。稍后,著文记事的,始作俑者为王闿运《湘绮楼文集》(1907年刊行)。王氏文中所云“回妃”,主要情节大体已备,与今之所传相近,可知后世所传实自此始。此乃关于“香妃”轶闻之嚆矢。后世好事的文人骚客舞文弄墨,推波助澜,大加渲染,遂成小说家言,致使云雾朦胧,难辨“香妃”庐山真面,甚至流布中外,承讹袭误,引为异谈。这里选录的这篇名为《回部香妃》的小说即是其中之一。作者生平待考。
        小说作者不拘史实,采掇所闻,把“香妃”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煞有介事,纯以小说家笔法出之。文章伊始,闪烁其辞。以“回部”王妃引领全文。由于她天姿国色,“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因此被国人称为“香妃”,芳名远播于中土,风闻于乾隆帝之耳,引起对她的艳羡不已。所以,在西征回疆前,乾隆帝召见将军兆惠,“从容语及香妃”,似无意间道出,而兆惠暗谕圣意,果然不负重托,生致“香妃”以归,贮于大内。这一段文字,平铺直叙,款款写来,似不经意,但情隐辞微,实已暗伏波澜。接下来叙述“香妃”居处宫内,心如止水,“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者”。这里的“若”字用得颇妙,暗寓了这个节烈女子颇工心计,观下文即知。每当乾隆帝入幸宫中,她都“凛如霜雪”,和她交谈,她都“百问不一答”。这颇似息国亡后被纳入楚宫三年不语的息夫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以袭人之“袭”与“息”音近,用新典一如古典,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信笔寄讽,堪称妙手偶得。文章至此,尚似平淡。当宫人劝谕“香妃”时,情节陡起波澜。只见她冷不丁从袖中擎出寒光逼人的匕首,发出了“国破家亡,死志已决”,“如强逼我,则吾志遂矣”的崩云裂石之音,这表明“香妃”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原来,她对亡国之恨深藏若虚,并未少衰。听了她的这一番慷慨陈词,在白刃如霜面前,众宫人想一齐上前夺下她手中的利刃,且看她是如何应变的:“妃笑曰:‘无以为也。吾袒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数十,安能悉取而夺之乎?且汝辈如强犯我,吾先饮刃,汝辈其奈何?”以笑语发出这一席掷地有金石之声的话,何等气概!这一段文字绘声绘色,传神阿堵,“香妃”那懔然不可犯。富贵不能淫的光辉形象使人油然而生敬意。这时,面对严其操守而矢志不屈的“香妃”,众宫人噤若寒蝉,不敢妄动了,就连乾隆帝也对她奈何不得,只好寄希望于日久天长她的复仇之心渐泯以后了。但“香妃”情钟故主,下了以死相殉的决心,只是苦于不得机会。为了感化取悦“香妃”,乾隆帝除了在西苑内为她建造了宝月楼外,还在楼外长安街南,隔宫墙一箭之遥为她兴建了西域式样的街市民居和礼拜堂。伫立楼头,遥望街南,恍若身回故里。后来,太后风闻此事,告诫乾隆帝不要再去西苑,并劝皇帝:“要么杀掉她以遂其志,要么任她返回故乡。”但乾隆帝爱其桃李之姿,终不忍释。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小说的情节发展陡转直下:一次,乾隆帝去天坛行祭天大典,先到斋宫戒斋沐浴。乘此机会,太后赐死“香妃”。待乾隆帝闻报赶回,宫门已闭,只有痛哭浩叹而已。之所以说撰者使用了小说笔法,并非游谈无根,可从上述描述中推知。文中记述有关“香妃”的谈话凡三处:第一次,当“宫人善言词者谕之”时,“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第二次,当众宫人欲共夺其刃时,“妃笑曰”;最后,当太后赐其死时,“妃乃大喜,再拜顿首曰”,这些言行均不见经传,更何况皇帝以九五之尊,斤斤于儿女情长而哀不自胜,果真如此,岂不是不为圣者讳?想是撰者采摭传闻,因文生事,敷衍成篇,纯以小说家笔法为之。文末,记“香妃”这位冰清玉洁、表里澄澈的异族美女香消玉殒之后,“肤色如生,面色犹含笑也。”这位视死如归的刚烈女子兀是令人景慕神往。
        那么,关于“香妃”的真正历史又是如何呢?我们不妨略做考订,廓清迷雾,还其本来面目,以辨小说史实之异同,以明小说家是如何运笔操觚的。考诸史册典籍,“香妃”的正式封号为“容妃”,《清史稿·后妃传》:“容妃和卓氏,回部台吉和扎麦之女。初入宫,号贵人,累进为妃。薨。”《清皇室四谱·后妃谱》亦做如是说。所谓“香妃”,实为新疆秉持回教始祖派噶木巴尔后裔,其族为和卓,所以称容妃为和卓氏,初封贵人时称“和贵人”即本于此。乾隆二十年(1755)西征准噶尔时,其兄图尔都反对大、小和卓割据叛乱,举家由叶尔羌迁往伊犁,二十三年(1758)协助清军征讨大、小和卓有功,屡受封赏,被召入京。嗣后,“香妃”及其家族定居北京。“香妃”全家为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做出了贡献。她入宫的时间约在乾隆二十五年,时年二十七岁。至于说皇太后赐其死以遂其志更属厚诬古人的无稽之谈。据《清实录》所载,太后非但没有加害于她,而是对她宠爱有加,册封她为容嫔和擢升她为容妃均系奉皇太后懿旨。且太后崩于前,容妃逝于后,何以诬太后赐其死?容妃薨时年五十五岁,葬在清东陵裕陵妃园寝。传说她的墓葬在新疆喀什或是北京陶然亭的“香冢”,更系凭空结撰的子虚妄说。至于市井传闻乾隆帝建造宝月楼藏娇金屋、兴建回回营以取媚“香妃”、更是语多不经。宝月楼建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朱彝尊《日下旧闻考》中录有清高宗《御制宝月楼记》和《御制宝月楼诗》。《记》中云:“鸠工戊寅之春,落成是岁之秋。”可知宝月楼的建造年月。建造是因为“顾液池南岸逼近皇城,长以二百丈计,阔以四丈计。地既狭,前朝未置宫室,每临台南望。嫌其直长鲜屏蔽。”《诗》中有云:“南岸嫌长因构楼”,可与《记》互证。命名“宝月”也颇具太古遗意:“池与月适当其前,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既然宝月楼建成于乾隆二十三秋,容妃入京在其后,建楼为金屋藏娇之说也就不辨自明,考其生平,其谬立现。回回营和礼拜堂的兴建是否与容妃有关呢?由于去古不远,清代内务府档案斑斑可考:回回营始建于乾隆二十四年,礼拜堂兴建于二十八年,次年告竣。此二者与“香妃”可谓风牛马不相及。前者创建在前,“香妃”入京在后;后者查《御制礼拜寺碑文》可知,是为信仰伊斯兰教的回民所建造,实为清政府的民族怀柔政策。顺便提及的是,宝月楼在清政府鼎革后,袁世凯洪宪称帝时被改称为“新华门”,今为中南海南门;回回营一度称为“红帽子营”,以此部回民头戴红帽,区别于白帽回民。后称为回回营,地处新华门斜对面,今东安福胡同一带;礼拜堂被袁世凯以辟路为借口强行拆毁大半;今阜成门外三里河附近的宏茂沟即为该寺所辖之公墓,名称来源即系红帽子营之讹传。
        回顾我国古代小说的历史,可谓彬彬之盛。文人善于驰骋才思,踵事增华,敷衍为文。《三国志·诸葛亮传》中仅记了先主“凡三往乃见”几个字,到了小说家手中,竟成了洋洋近万言的播在人口的“三顾茅庐”故事,可见小说家的神乎其技。昔人有言:史笔贵在简约切实,文学则需细腻夸饰,可谓切中文史分流之由。以此篇《回部香妃》观之,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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