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太守

2023-10-07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某太守者,好立名,而文字不甚了了。会府试文童,有贿嘱幕友,冀得首名者。
        幕友知某守不学,又多疑,往往微行窃听。一夕阅卷,侦守将至,拍案叹息曰:“佳文,佳文!可惜!”呼一友曰:“君试观之,童子中乃有此才!”其一人曰:“倾吾已阅百卷,间有佳构,似此作色色精到,竟罕其匹。虽拟以第一无愧也。”某曰:“是决不可。微闻此生富于资,东人善疑,宁少抑之?吾辈毋受恶名。其三五之间乎?”一人曰:“说亦良是,然此生屈矣。”某曰:“衡文当否,责在东人。我辈谁知者!”守悉闻所言而去。
        他日荐卷,守携一卷出而笑曰:“公等目不识文耶?此卷突过首作,乃列之第四何也?”某笑不答。一友踧踖以情告。守摇首曰:“否,否,避嫌非贤者事,科第中宁无富家郎乎?”卒首拔之。而幕中瓜分八百金矣。

        抨击封建科举制度的黑暗与腐朽,历来是古代讽刺小说的重要题材。直到清代,讽刺小说才从“寓讥弹于稗史”发展到“秉持公心,指擿时弊”的新阶段,形成了深得鲁迅所称誉的讽刺小说之高峰。它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喜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独特风格。其间,凡鸿篇巨制首推《儒林外史》,而小品短文当数《聊斋志异》。同时,在诸多笔记小说里亦不乏讽刺科举之佳构,一时蔚成风气。以清人黄钧宰所撰《某太守》(选自《金壶七墨》)为例,何尝不是一篇暴露科场丑恶的讽刺小说之力作,读来亦别有一番情趣。
        作者以辛辣的笔调,描写了一件科场舞弊案。从它的策划、勾结、施行、直至得逞,写出了舞弊案的全过程。使人身临其境,愈觉触目惊心。
        在科举的种种黑暗中,凡能将貌似廉洁秉公的试场帷幕揭去,显露出主考官与幕友之间极其卑劣丑恶的关系和各自的嘴脸的,那震惊往往最大。其间之盘根错节、尔虞我诈、荣损俱存、千丝万缕的头绪也实在不易理清。作者的手法之妙或正在此;小说单从太守与幕友间尔虞我诈落笔,边理边摘、边揭边批,行文鞭辟入里,妙趣横生。小说的构撰很独特,一反写揭丑恶陋行的成法俗套,仅以此府试闱幕内“阅卷”与“荐卷”这两个关键的环节编筑全文。写尽考生之贿赂,幕友之奸猾,太守之昏庸。作者在冷峻的笔墨之中,极尽喜笑怒骂之能事,使讽刺对象丑态毕现而各具光彩。其间尤以太守之言行更令人可憎可恶、可笑可叹。小说的嘲讽趣旨也就在行文之中得到凝聚和提炼。作者善于涉笔成趣,因此使故事简洁而生动。小说充分利用了所选环节的场景特征。让讽刺对象自己说话,尽情表演。以勾勒“二我图”的方法,精心刻画了嘲讽对象的两副面孔、两个腔调、两种态度。行笔活灵活现、入木三分。
        “府试文童”乃统治阶级遴选人才之大事,“好立名”的某太守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理所当然地出任闱试幕主。至于其“对文学不甚了了”,竟毫无顾忌,真是件咄咄怪事。即以此辈主持“府试”,其本身就是一件丑闻。作者果然起笔惊人,对舞弊者之乘虚而入也就不足为怪了。科场作案无一不由贿赂开道。作品只用“冀得”、“贿嘱”二词,便将以孔方铺路、巧通关节的无耻与急切行径予以披露。故事的起始缘由明确,开篇文字即含嘲讽:“立名太守”不学无术,早已远近闻名。
        闱中幕友受贿,原本老于此道,兼以深谙太守立名心切, 昏聩已极,自然万无一失。在作者的笔下,太守的“不学”、“多疑”、“微行窃听”便既是短处,又是长处。幕友对此了如指掌,更应用自如。小说写幕友投其所好,巧妙地设下圈套,单等太守来钻了。作者很注意人物性格的刻画,一个“知”字,一个“又”字,点化出幕友观察细腻,精于审度,善用谋划的心理状态,使受贿幕友狡诈奸险的性格特征昭然若揭。
        据史载,清代凡大比之年,科场舞弊每有发生。其层出不穷的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闱中考官幕友或各行其道、或狼狈为奸,总不以文章优劣选才,只凭贿赂厚薄定榜。朝廷虽屡禁而不绝,成为科举弊端之要害。难怪连清代皇帝也自有奇论:弊端虽多亦不便全禁。这无异于为科场舞弊作注脚:殊不知帝王官宦原是贪图黄白之物,专取贿中之贿的老手。小说的揭露嘲讽并未直接点到这一层。但字里行间已渗透了对幕主幕友丑恶行径的痛斥,可谓其理相同。
        “阅卷”一节写得相当精彩。一夕“侦守将至”,於是一幕专供“立名太守”“窃听”的活报剧开始了。闱中灯下。幕友伪言伪语,同僚串通一气,将那早已策谋好的对话、问答、议论、感慨、乃至自言自语对着窃听者的耳朵一一送出。果然是假戏真做、角色逼真,效果奇特。可以想见闱中一幕友捧着那贿嘱者的试卷,指点文字,长吁短叹。语音之高低轻重,声情之感人肺腑,使活报剧的场面煞是热烈。时而“拍案叹息”,时而又“呼”又喊;“佳文可惜”也好,“色色精到”也好,凡剧中明话语、潜台词一辞一句都清晰地传入“太守”耳中。闱中陡然间敷演成一种情势,仿佛此番府试果真发现了奇才神童,以至“百卷竟罕其匹”;又好象上界文曲星转世,自然“虽拟第一无愧”。幕友又故意“宁少抑之”,因太守“多疑”(巧妙地让太守亲耳听真),出于无奈只能荐以“三五之间”而“免受恶名”。在太守听来,活报剧的字字句句确是公心秉正并无杂念的真话,尤其是末一句“衡文当否,责在东人”,表面上推托责任,实际上有意投“立名太守”之情怀。明明是一出卑劣无耻的丑剧,却堂而皇之地向太守传递了一个信息:今番能否“立名”,就看太守有无慧眼学识了。无须怀疑,太守自然是“有”这种本领的,“守悉闻所言而去”,其满心欢喜之状亦可想见,舞弊者的计谋成功已十有八九了。而幕友人前闱后的两副嘴脸令人作呕。
        “荐卷”一折喜剧味甚浓。作者勾勒太守的“二我”皮相。荐卷之日,太守少不得扮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魁模样,摇头晃脑,自以为得计。此时“立名”二字已从面上隐去,改换成一脸秉公正气。你看,“守携一卷出而笑”,一句中连用“携、出、笑”三个动词,巧妙地将太守踟踌满志的神态写得活灵活现,全然不似那一夕“窃听”时的藏匿多疑。甚至竟然责问起“公等目不识文耶?”,继而还能讲出第一与第四间的错列奥秘。太守所反诘与重复的无非仍是幕友们的长吁短叹,但不学无术者的虚伪庸俗已令人捧腹。“荐卷”中太守的言行无疑是活报剧的继续,只是台词并非幕友所编撰,而结果倒是策划者始所料定的。直至太守连曰“否、否”时,作者笔下那假充高明贤能实际昏聩的“立名太守”已足以使人喷饭了。结语二句与文首相呼应,使故事完整。艺术手法却是又一处波折:“首拔”之日即为“幕中瓜分八百金”之时。小说的嘲讽揭露已然淋漓尽致,堪称点睛之笔。
        故事里两种人物都是丑类,既彼此映衬又各具形神。“阅卷”时上前台表演的是幕友,偏扮妆出一幅正人君子的脸孔;“窃听”中的太守倒以本来面目出现,虽在后台,倒是主角。前台的真真假假都是围绕他所编的戏。“荐卷”时,太守俨然变成明察秋毫的儒林命官,一改其本相;而幕友仍戴着面具,似乎只剩有唯诺、“踧踖”的份。小说正以前后对比、两两相较的讽刺笔法,巧妙而准确地画出了人物的“二我图”。故事虽短小。亦堪称科场黑暗之缩影;文字虽简洁,倒显示出讽刺小说的功力。作者的身手不凡。独具匠心可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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