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公子长夜题情诗 炉小姐伤春悲往事(第二十二回)

2023-03-12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话说璞玉忙起来看那人时,原来是凭霄在耳房听得这边屋里有人的动静,悄悄过来掀起帘子看了,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爷在这里。”璞玉笑道:“好个看屋子的人啊!贼来偷了东西去还不知道呢。”凭霄红了脸笑道:“这院里除了大爷没别的贼。”璞玉道:“好了,你倒说起我是贼来了,你知道我何时做过贼?”凭霄笑道:“不是贼,前年如何偷了炉姑娘的诗了呢?”璞玉道:“这话你听谁说的?”凭霄又笑道:“你问听谁说的做甚么?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先问你,我们姑娘已往凭花阁去了,你还来这里做甚么?我们姑娘又没有私诗。”璞玉道:“如何又我们姑娘、你们姑娘的起来了?炉姑娘不是你们姑娘了不成?”凭霄笑道:“虽然也是我们姑娘,也各有各的分别。”璞玉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倒是一样的,没有分别。”凭霄道:“没分别?我看极有分别,炉姑娘虽好,不如我们姑娘之处有三件,大爷你可知道?”璞玉笑道:“我却不知,那三件不如?”凭霄道:“头一件,姿容之丰满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二件,性情之宽宏炉姑娘不如我们姑娘;第三件,……”刚说到这里,听外边又有人来,遂忙住口了。二人齐听时,只见瑞虹掀帘子进来笑道:“第三件又怎么了?好呀,你倒在背地里数起姑娘们的短儿来了,今日刚刚被我捉住了。”璞玉笑着让坐,问道:“你们姑娘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我等着有时候了。”瑞虹道:“姑娘如今往逸安堂去了,回来还早着呢。因为我们那边来的人,明儿一早就回去,所以我们姑娘和这里的太太包裹送往家的东西呢,遣我来取盛药的匣儿来了。”说毕,走入西间,拿着一个描金靛漆小匣儿走出去了。又回身到窗外叫道:“凭霄,你不好生看着屋子,别只顾玩了,大爷出去后,向外扣上门,或点着灯,寻个人来坐着。”璞玉叫道:“瑞姑娘等我一等,我也走了。”二人齐出了海棠院。瑞虹自往逸安堂去了。璞玉独自回到松月轩来。此时,福寿往介寿堂去了,孟嬷嬷在外间屋看着小丫头们点灯,璞玉入内间坐下,合目平心,细细想了一番。遂即在灯下舒笺饴笔,竭诚的写了一篇给炉梅的书信,并把一块洁白鲛绡巾封好,与给鄂氏太太的请安书信一起拿了,命小丫头提着灯笼,往外边教谕斋来。只见奇书、古画二人下棋玩耍,宝剑歪在一边观战。璞玉命宝剑寻了瑶琴来,吩咐将书信仪物交付建昌来的人去了。
        且说那管家,因来事顺利,心中欢喜,领取了金夫人寄回家的各色礼物,次日早起,带了同行诸人,回往建昌而来。只见暖日融融,熏风抚面,一路来看了些乘凉樵夫,曝罟渔人,更见那持锄家夫,踏青士人,以舒胸怀。一日来到自家府中,见了金公,回复所命。金月升见事已成,心中大喜,将金夫人、琴默所送诸物及贲府诸人之赠仪,吩咐一发交与顾氏去了。顾氏闻琴默平安,也自欢喜,遂解袱将谁送与谁的东西,一一看字记分给,不提。
        再说,炉姑娘自那年秋天, 自贵府归来时,见璞玉几日前总不理他,不觉灰了心。但起初还望璞玉抽空儿来,欲说几句肺腑话的,后来起身的日子迫近,连璞玉的影儿也不见了,有时虽也在介寿堂相逢,不过问几句平常话罢了,也不比别人亲热些。炉梅见此行径,心中十分没趣,便决意在临行前一日,移到海棠院,跟着顾氏睡了。枕上思量璞玉变心的缘故,且又自悔往日为他一片假情所哄,戏笑之间或有失言,也未可知。思前想后终夜不曾合眼,天明即起身,草草抿了抿头发,打定主意:“不管他如何,且往他屋里走一遭,看他说甚么。”方走到介寿堂旁边,见璞玉忙忙的径出垂花门去了。情知往他屋里去,也不在他心上,遂转身回去了。
        临行时,璞玉既无一言,也不曾送一程,一点热心,化为冰雪,暗暗垂泪。路上又因冷热失调,无情无绪的走了几日,到家后,即觉身上不舒适,愁愁闷闷的过了一冬。到了正月,越发精神短少, 日里虽勉强坐着,夜间不能入寐,饮食也都减少起来。鄂氏太太起初只当是时症小病,也不曾留意。
        一日,正值仲春下浣,垂柳笼烟,百草吐芽,燕子归来,雁飞唳天,春风吹透帘窗,炉姑娘染病闷坐,正是:


        仙女缘业原似梦,情侣爱欲终是虚,
        桃花流水依旧在,刘阮复往路已非。


        触景生悲,柔肠寸断,心下思量道:“纵使自古红颜薄命,如我这般孤苦悲愁者能有几何?自幼丧父,更无兄弟,老母念及孤女之来日,携我弱质曾涉远途。姑母家虽是骨肉至亲,可以依靠,但仰人度日,心又何安。姑表姊妹虽好,宾主之礼,也只俗情罢了。老太太口上似惜爱,焉能知其就中呢?至于下使的媳妇丫头们,更如何信得过,纵使逊情,也不能得个好名,惟能自守,方免他人之轻慢,碎尽了心肠,却落得寂寞归来,尚不知落叶飘堕那处。这才是真个所谓寄人篱下,须顺人势,自家甘苦只有自家知道罢了!更加那个璞玉,自幼与我耳鬓厮磨,过了几年,其性情虽是不定,但其柔情承意,倒不可轻了。世上还未必有第二个人呢。我与他不但年庚相当,即以容貌学识而论,亦可匹敌了。口中虽不曾明说,暗里已知会了彼此的心。他也曾喻古比今的诉说诚心,谜语诗词中亦寓其深意的。我虽几番翻颜故嗔试他,他也未曾改其笑颜喜容,故曾自虑可为终身之托了。不意他一见后来者,便忘了故人之心,思想起临别时,总不理睬,真真使人冷若冰雪了。可惜我几年深情,竟付于流水,一世良缘化为幻梦矣。虽欲面质其实,而女子以羞惧为重,事已如成画饼,岂可反为他人笑柄?”想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又吐了一阵,只觉得五脏如沸,浑身火热,不一时,出了一身冷汗,又打起寒噤来。画眉在旁,见姑娘为病魔所缠,蓬首兀坐,受此折磨,鼻子一酸,心中悲伤,又不好明言劝解,只得从容说道:“姑娘自得了这病,神衰体瘦,饮食不佳,又且眼泪总不干。似这般就是铁石之躯,如何能够经得起!姑娘若不信,只管问人去,往日的模样还有没有了?看这光景,这病许不是冷热上得的,只是姑娘不自知罢了,还望宽怀,从长计较才好。”炉梅摇头道:“我那里有甚么心事,想是因逢了年月灾星,这样病着罢了,看来一日重似一日,未必就能好的,听天由命去罢!”画眉道:“姑娘如何这么说,常言道:‘留得斧头在,不怕没柴烧’,况且我们太太何等爱惜姑娘呢!倘或不好生调养,忽然沉重起来,我们太太靠谁去呢?姑娘乃是千金之躯……”只这一句话,正中了炉梅牵挂老母之心,那眼泪如断线之珠,扑簌簌的滚了下来。不由得又俯在枕头上, 咳嗽起来了。
        由是病势愈重, 日间只是昏倦欲睡,夜里却双目炯炯,咳嗽不止。形容憔悴,身体消瘦,两点樱唇,一如白纸。可怜绝代佳人,不数月间,将成槁木矣。鄂氏太太见如此景况,方焦急起来,一面说与金公延医诊治,自己又成日家问卜抽签,往诸庙拈香诵经不止。大夫们虽用药,那药如倾在空地上, 不见有甚效验。
        春风拂面,杨柳摇青,洒衣不湿杏花雨,送尽三春桑叶风。一日天将明时,炉梅睡了片刻,早晨起来,精神倒觉爽快,遂净了手, 自己楚了香,披了斗蓬坐下,取过素日念的《金刚经》来方欲念时,画眉见了笑道:“姑娘才好一些,如何不养神,又劳身念经呢。”炉梅道:“嘿!你们知道甚么,见我略挣坐起来,就当是好了,我自己知道我这病纵能挨过今年秋天,料也不能过得明春,趁这有些气力时,多念几页经,也是多活一日的功行了。”画眉、翠玉等听了这话,不禁心酸流泪,忙背过脸去,不让姑娘看见。
        炉梅清了清咳嗽哑了的嗓子,念了几页,身子便觉疲乏起来,遂收起了经,靠着枕头,喘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了。画眉叫翠玉放了桌, 自己端上两碟子好酸菜,盛了一碗稀粥过来,低声道:“鸽子汤熬的糯米粥,姑娘好歹喝一碗吧,煮的烂烂的,也好消化。”炉梅举目看,心内虽不想吃,不忍却画眉的好意。遂强打精神坐了起来,略尝了尝,也不知是那饭真个那么好,也不知是由于画眉的心诚,在往日何等好饭也都懒得吃的,此刻却将画眉预备的饭,吃了大半碗,剩下的还看着画眉硬要往下咽。画眉见姑娘真个吃不下,笑道:“姑娘吃不下,不吃也罢了。”炉梅这才放了碗。画眉一面收着碗箸,欢喜道:“今日吃得真好,顿顿这么吃起来,还愁甚么病不好呢。”炉梅吃毕饭,剔着牙坐了片刻,便欲躺下睡时,画眉道:“姑娘饭后躺着不好呢,这病说不定由饭后睡觉上得的也未可知,今日外头极清明的,姑娘或出去走走,或拿一本书看着散散困也好。”炉梅听了,抬起身来道:“你还提书呢,我只为了书,这身子才到了这个地步了,读书识字反叫人心事多起来,古人道‘穷则精于诗,闷则嗜于书’呢,虽然如此,不能解得我的心闷。如今思想起来,悔不该自幼念甚么唐诗、汉文的了。以诗书为深闺之友,视笔墨如骨肉之亲,终有何益!虽学而未遇爱学之人,入了诗魔反倒添上病魔了。一字不识的俗人,福泽倒比别人厚呢,焉知不是不知书的好处呢?看我这病,原是文章害了我,我害了我的青春了。我们女孩儿家也无须乎金马玉车之贵,又无高山流水之知音,从今不可向我提起诗书的事。”
        一席话说犹未了,只听小丫头叫一声:“太太来了。”说着打起帘子,鄂氏太太走了进来,见炉梅今早神色略好,心中欢喜,问及饭食如何。画眉回复吃了半碗多,鄂氏合掌道:“阿弥陀佛!只指望每日这么着,这病也就快好了。”炉梅道:“妈妈,只管放心,我那里就死了呢。”鄂氏笑道:“如此敢是好了,我还愁甚么。我的儿,你也不小了,也该养着自己身子才是,不要只管想着病闷闷的躺着,若是身上快活些,也该看看书或与丫头们说着话儿解解闷。想是你的病也到了好的时候了,你叔叔差往木兰山取鹿茸的人真个得了好鹿茸来了。而且你琴姐姐又叫去贲府的人送回好人参来了。如今二老爷同着大夫们配你吃的药呢。你琴姐姐送的人参及贲府姊妹们送你的书信礼物,都在一包内,你自己开看。”说着从小丫头灵芝手里,拿过一个红布包儿递给炉梅。炉梅接过来,且不开看,放在旁边条桌上了。鄂氏太太又开导了一些话。画眉斟上茶来,吃了一杯茶方出去了。正是:
        天下惟有慈母心,大抵俱是血泪情。
        且说,画眉即向前打开那红包道:“这一个是德姑娘送的,匣内不知是甚么东西了。这是熙姑娘送的,想是丝线。这个必是我们那个好姑娘送的人参了。哟!这里还有璞玉给的一封书信呢,不知又是说甚么的?”说着送到炉梅前来,叫开看。炉梅且不接他,先开了琴默给的人参看时,原来都是些叉芽,喷喷嘴道:“终究是我姐姐想着我,别人都送别的东西,独我姐姐想着我的病送良药来了。”画眉听了此言,耸了耸鼻子笑道:“甚么好姐姐,那里有甚么好意!奴才不是敢离间姑娘们,他在嘴头儿上说得虽好,谁知他背地里又怀着甚么心呢,眼见得如今他已如鸳鸯双飞,直抛得姑娘你似秋风孤雁。他如今已是琪花入名院,我们却似嫩苞弃路旁。他又如舞蝶喜花前,岂不叫我们做阶前寒露蟋蟀了?”话犹未了,炉梅大怒,满面绯红,一头咳嗽起来,一头指着画眉,喝命出去。画眉自知言语造次,忙倒茶去了。
        炉梅咳嗽一会儿,压了一口茶,静了一静,方取过璞玉的书信来看时,见外面写道:“愚弟璞玉,百拜恭呈炉氏小姐妆次。”炉梅看了这几个字,不及拆缄,泪落如雨,扑簌簌的流了下来,忙取绢子擦了。方拆开看时,只见一块如冰似玉的素绢中夹着恭楷写的信,炉姑娘且把绢子撂过一边,展笺看时:
        悲夫,弟因生辰不偶,所逢皆舛。常哀孤无昆弟,又且苦乏知心,幸赖夙世良缘,得遇尊姊,然因非故,瞬又相别矣。每怀想于深夜,梦魂不胜颠倒。既所遭之一同,岂不怆然悲惜哉?窃忆,良宵制谜相和时,人月曾是双团圆,端午忽获赐簪后,情爱两相何忱忱!又忆所记“红栏深锁草木静,新花初绽玉蝶轻”句,枉失良辰者莫过于吾二人矣,安得不为之堕泪乎!今欲表无瘕之素心,特奉绫帕一枚,又因不遏之感伤,谨制惋诗八韵,并呈。非无因而妄作,实长歌以代哭也。
        炉姑娘点头伤心,想道:“你这果是真心,我回来时,如何又做出那般不理的行径来。”再看那歌时,道:


        别来迨至今,度日如度年,
        春山竟皱老,秋水已望穿。
        逢喜别离苦,化愚只为愁,
        厚情与薄意,未得诉所忧。
        合欢知心者,相隔天一隅,
        云水阻千重,难尽肺腑语。
        红花醉摇撼,绿柳悲春归,
        方知流涕者,两地竟如一,
        静夜人睡时,青灯照壁辉。
        冷雨洒窗纱,凄风透衾帏。
        愿生双飞翼,展翅凌空起,
        瞬息抵那边,欲吐我情怀。


        炉梅看到这一句,正中其心,泪如泉涌,将那花笺都沾湿了。忙拿绢子擦了眼,静了一会子,再往下看:


        云淡日悠悠,泪落沾胸襟,
        寻寻又觅觅,不见知心人。
        仰面问苍天,天亦无所允,
        不胜此凄凄,谨表我寸心。


        炉姑娘读一句,伤一回心,到末一句,几乎失声哭了。古言云:“莫向愁人说自愁,愁人说愁更相愁。”
        炉梅自得书,虽略略宽怀,但每看总是伤心,随着也咳嗽起来。自是鲛绡巾成了养心之药,长思诗成了安神之经,一日总得翻来复去的看几遍。金公、鄂氏等又配了调养信水的药服用,不提。
        且说那脾性乖张的司田人, 自山居以来,十分合了心愿,伐青茅以缮檐,买新牛以耕田,独饮自酿之酒,供客簏中之果,藤箩架上,多藏趣史,桑楷篱中,栽种野花,如此安闲度日。一日闲居无事,忽然诗兴大发,随手写了两首诗,道:


        渔钓之便
        不着蓑衣不驶舟,常倚西窗握钓钩,
        遨游仙客捧酒来,抛饵提杆肥鱼出。
        灌溉之便
        小园辟在绿水洲,菜蔬宜长果易收,
        睡起闲暇无他事,但傍溪水学灌输。


        写毕,放了笔,方欲吟哦,只见身穿青衣头戴红缨帽的两个人,从外边径进来了。佣童们拦着他们,让到门房内少坐,那二人喝道:“我们不是坐你们门房里的人,你们家主司春在那里,快叫出来。”司田人闻言大惊,想道:“这许多年来,不曾听得直呼我名的,纵贲老爷也只呼我以号,这是谁,敢如此轻慢我?”遂迎了出来问道:“那里的客人来问我?”二人见了田人,全不为理,径入正堂坐了,怀内掏出一纸书,递与田人看,道:“我们是县衙门里来的,因村民举荐你可充排头之任,所以县里太爷唤你亲到衙门,具了应差之书,委你明年赋役之事。”田人听言大骇,道:“下边村里户口极多,如何不去派他们,却来唤我;我能有几亩田,便荐我应此差使。”那二人便沉下脸来道:“官错,吏错,差人不错,派得你当与不当我们也不知道,你也无须向我们显示学问,若辩往县衙里去辩,快走!”田人自迁居山村以来,尚不及一年,方尝得麦饭鱼羹之美,不料又降了这等灾难。亦且入山之际, 已向人设了誓,如今不逾一年, 岂肯受人啐面之辱?所以,无计奈何,只得杀鸡备酒,款待来使,善颜相向,甘愿破费,寻求免差之法。那二人道:“听得你与忠信府贲老爷相善,如何不修书去央他,若果他府里去一个条子,你便可得免差了。”田人原是孤高自傲的天性,不肯轻易告人的,亦且有言在先,怎肯落友人们耻笑。故说情愿破钞,不愿修书。二个道:“既要破费,些许也不及事,少了一百两,休想了结此事。”田人欣然依言,全无难色,罄其二十余年在贲府所积之资,如数赏足。虽免了那贱役,这一回却弄得田人元气尽丧,过了半年方恢复了些。正拟舍旁植竹,池中育莲,筑书斋于宅边,饲走驴于棚下,方欲展其经营山水之才,不料又生出一段意外变故,几日内又有一个大难来临。欲知又罹甚么网罗,且看下文分解。
        诗曰:
          鸱鸮何须妒鸾鹦,本是恍惚梦一场,
          脱却缠绵温柔罟,洗心自隐白云乡。

        《一层楼》的成书时间约在鸦片战争后三十年左右。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过程就是漠南地区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过程。这部作品对清末封建社会的黑暗腐朽和阶级矛盾日益加深的现实做了尖锐的揭露和批判,真实地反映了清代与内地相近的漠南蒙古族的阶级关系、宗法秩序、人情世态和风俗习惯,它是十九世纪漠南蒙古民族社会的风俗画。
        这部不满、揭露乃至抨击清末社会的作品是以璞玉和炉梅、琴默、圣如等人的爱情悲剧为主要线索的。璞玉与其三位表姐生活在一起,她们都有意于璞玉。但是贲母看中了琴默、贲侯看中了圣如,璞玉却更爱慕炉梅。后来贲侯却为璞玉高攀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苏节度使的女儿。她们三人的爱情都以悲剧告终。小说通过描写漠南蒙古地区贵族少女的不幸命运,无情地揭露和鞭挞了封建制度的黑暗腐朽和没落,表现了作者的民主主义思想。
        “天缘多情聚一家,钟情却惹愁无涯,回头虽惙此情意,安禁情泪万滴洒。”(《一层楼诗》尹湛纳希作。)这部描写在爱情问题上的反抗与斗争的文学作品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是成功的。这种成功源于作者对人物心理的描绘。作家应是人类心灵的探索者,精神大陆的发现人。尹湛纳希掌握了那一时代最重要的社会思潮,他描写的人物都不止写出他们的姿态、行为和语言,而是给读者展开了人物丰富广阔的内心世界,从而使《一层楼》闪烁着新思想的光辉。其中第二十二回:“璞公子长夜题情诗 炉小姐伤春悲往事”这一回在探索和表现人物心理方面的成就尤为突出。
        恋爱常常有一个互相试探、彼此捕捉对方爱情的初恋阶段。璞玉与炉梅在贲府内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建立了纯真的情感。这回的开端琴默的丫头凭霄揭发璞玉“偷了炉姑娘的私诗”,就是他们之间笃厚真诚的情感的坦露。此诗出现在十一回。炉梅曰:“新花初绽玉蝶”,“巧蝶恋花何多情”。璞玉答:“只因轻蝶欠花债”,“愿借春风合前缘”。但是,璞玉与炉梅之间的高尚的情爱是处在封建家长制的严密的封锁和监视之下,随着她的成长发展和对璞玉关系的明朗化,炉梅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横阻在他们爱情道路上的重重障碍。在此回,作者安排了一段细致而适度的内心剖析或内心独白:
        炉梅——这位蒙古族的贵族少女冲破了封建礼教的层层樊篱,内心冲腾着爱情的烈焰:她认为自己和璞玉“亦可匹敌”、“知会了彼此的心”。但是人物与环境存在着不可谐合的矛盾,这种矛盾必然在个性鲜明的人物身上得到感应和反映:她“自幼丧父,仰人度日”;“姑表姐妹”“只是俗情”,“老太太对她的惜爱”,只是“口上”,而“下使的人们”,“更如何信得过?”在此,活泼率真的炉梅已体味到人世的冷漠,世态的炎凉,她的爱情是炽烈的,但又是不被人理解的,她是满怀希望的,但又感到是无望的,因此,她“虽欲面质其实”,又恐“成人笑柄”。这段心理描写,作者向我们坦露了一颗被执着的情爱所折磨的痛苦和孤寂的心。
        《一层楼》所要描写的题材的特点,必然要采取直接的内心独白的方法,这段描写,使我们明晰了人物的阶级特点、时代特点、民族特点和个人气质、教养上的特点。形象地把这位少女渴望爱情自由而又苦于不能实现的伤感情绪准确地传达出来。
        应该提出的是,这段心理安排在春日:“垂柳笼烟,百草吐芽,燕子归来,雁飞唳天。”自然界的变化引起她内心的悲苦,而人物的感伤与自然的妩媚造成强烈的反差,反衬出人物的孤寂心情。这实出于作者的匠心。
        《一层楼》的作者是擅长描绘人物的心理活动的,但又不是孤立地静止地描绘,而是让人物的行动和语言揭示出人物的精神世界,因此,他所创造的人物就不是平面的,而给人一种立体的感觉。
        前面的心理描写就是结合人物的行动展开的。在展开这段心理描写之前,作者写道:炉梅担心璞玉是“假情”,因而打算问问他去。但“遂又转身回去了”。这行动的矛盾正是其精神世界矛盾的反映。炉梅越是珍惜她和璞玉之间的情感,就越担心她憧憬的幸福化为泡影。当她越来越看透了日益冷淡的人情世态之后,她对璞玉的爱情越发坚定执着,这位自尊心很强的蒙古族少女要摆脱封建社会各种有形的和无形的锁链的束缚,因此她鼓起勇气“且往璞玉屋里走一遭,看他说甚么。”但是她在精神上又承受着封建制度加在中国妇女身上特别沉重的因袭的负担,因此“又转身离去”。这种欲言又止,欲即又离的言行把人物纤细隐密的情感的波澜解说得有声有色。
        炉梅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爱情已经被封建道德的维护者宣判了死刑。她陷入巨大的难言的痛苦和悲哀之中。作者使用了勾魂摄魄的笔墨,通过种种表现来刻划:她“无情无绪”、“夜不能寐”、“咳嗽不止”,度日如年。“情动于中而形于外”,以死相抵,以命相抗,这是炉梅对封建制度的哀痛欲绝的控诉,也是她最深沉最冷静的反抗。
        人物的行动和语言表现了人物的内心活动,但是,有时并不是飘浮在表面上,而是通过曲折的差异的形式表现出来。当丫头画眉劝炉梅读书解闷时,炉梅说了一段言不由衷的话:
        “你还提书呢,我只为了书,这身子才到了这个地步了,读书识字反叫人心事多起来……如今思想起来,悔不该自幼念甚么唐诗、汉文的了。以诗书为深闺之友,视笔墨如骨肉之亲,终身何益……原是文章害了我,我害了我的青春了,我们女孩儿家,也无须乎金马玉车之贵,又无高山流水之知音,从今不可向我提出诗书之事。”
        封建的正统观念提倡“女子无才便是德”,文才超过须眉男子而又坚决地追求自己幸福的卓文君遭到了历代文人的诋毁。可炉梅偏把诗书视为“骨肉”、视为“挚友”,因为正是诗书滋润着她被禁锢的心田,唤起她对人性的要求、对幸福的憧憬,使她蔑视金车玉马的荣华富贵,寻觅高山流水般的知音。这段话明是悔悟之词,实为坚定之语,它不仅道出了炉梅光风霁月的心境,而且道出炉梅与璞玉之间情爱的牢固的思想基础。这段言辞,既符合炉梅的身份、环境,又符合炉梅此时此刻的心境。在用封建礼教的锁链武装起来的封建社会里,贵族小姐的身份和环境的压力,必然在她的身心上打上烙印。她的真实思想往往通过隐晦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又加之她的爱情的痛苦到了病魔缠身的境地,在绝望之时,她向自己的贴身丫环吐露了真实的情感,心情是极为复杂的:这里有对璞玉的爱与恨的交织,有对封建礼法的控诉与抗议,有对自身的言行思想的反思和总结。“此时无声胜有声”,而言不由衷的“声”,又比无声更悲切。可以说,这是炉梅的绝命词。她全部心血凝结出来的金刚石般的语言。《李笠翁曲话》云:“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上述那段被扭曲的语言,准确地表现了炉梅的心境。
        《一层楼》的心理描写是同它所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以及这种思想感情的表达方式的特点有机地结合的,这种结合,在此回达到了高峰。璞玉用诗书言情:“云水阻千重,难尽肺腑语”。“方知流涕者,两地竟如一”。“愿生双飞翼,展翅凌空起”。璞玉用炉梅喜爱的诗文的形式表达了他对炉梅的痴情。作者仅用了勾魂摄魄的笔墨,言炉梅“泪如泉涌”、“读一句,伤一回心”。郁积在炉梅心中的喜怒哀乐都通过表达人类情感的高尚物——眼泪所表达出来。这眼泪包含着嗔怨,但更多的是感动和欣喜,以至到达哭音“失声”的地步。可见,作者根据人物内心活动的特点,由隐而显,逐层深入,刻划出炉梅这位蒙古族少女丰富多采的内心世界,作品使我们不仅窥视到人物从这一情感到那一情感的变化,而且还感到这种情感产生,发展和变化的具体过程。作者在表现人物心理方面显示了巨匠的手法,给我们启示了一条刻划人物内心世界的现实主义道路。
        尹湛纳希继承和发展了蒙古族古典文学的优良传统,借鉴了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红楼梦》的创作经验,创作了《一层楼》、《泣红亭》这两部情节前后承结的姐妹篇。从此,蒙古族文学摆脱了对民间故事和历史传说的依附,进入了新的一页。尹湛纳希开创了蒙古族长篇小说的先河。《一层楼》在蒙古族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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