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庵

2023-05-12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邻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韵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俯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一锭遥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若不知为金也者。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钏掷之, 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其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家,寝食皆萦念之。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居半年,资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阖闼,愕然却退;而内已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又年余,再适镇江。郡南有徐太仆,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然。骇极,投鞭而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 閛然扃户。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昏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问耳。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王仑卒欲出;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蓠。”王记而出。罢筵早返,谒江蓠。江迎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诺,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不知其信否。当夜辗转,无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蓠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非卖昏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远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约期乃别。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资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庄其词以实之。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屣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蒙,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 邑邑而归,忧痛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对。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入,即扑求抱。王怪之。又视儿,委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家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爱情是历代诗人、戏剧家、小说家所热衷描写的题材,蒲松龄在其《聊斋志异》中,描写爱情的作品多达全书的四分之一以上。本文所介绍的《王桂庵》就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一篇。作者以饱含感情的笔墨构写了一个曲折错落,真实感人的爱情故事,歌颂了主人公王生与孟芸娘这对青年男女对自己的婚姻和幸福的热烈执着的追求。
        《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故事,象《青凤》中的耿去病和狐女青凤;《阿宝》中的孙子楚和阿宝;《红玉》中的冯相如和红玉;《白秋练》中的慕蟾宫和白秋练……无一不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作结局的。但美中不足的是,这些故事,都或多或少带有神鬼幻化的虚无志怪的韵味,犹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终不似《王桂庵》中王、孟二人的结合,全从现实生活中来,无一丝一毫的虚妄,真实可信,感人肺腑,快人朵颐。
        《王桂庵》所描述的故事,滥觞于一见倾心式的才子佳人爱情故事,但作者并不为这种传统故事的陈规陋习所桎梏,从现实生活中掘取素材,匠心独运,艺术地把握生活和再现生活,创造出一个内容新颖曲折,情节跌宕腾挪的趣味盎然的爱情新篇章。
        《聊斋志异》中没有单调平直的故事, “描写委曲,叙次井然”是鲁迅先生对这部书切中肯綮的评价。这一特色在《王桂庵》中尤为突出。作者结构安排上注意张弛变化,使之伸缩有度,造成文势上的起伏跌宕。清代小说评点家但明伦将之归纳为“蓄字诀”,说:“文夭矫变化,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然以法求之,只是一蓄字诀……愈蓄则文势愈紧,愈伸,愈矫,愈陡,愈纵,愈捷:盖转以句法言之,蓄则统篇法言也。”他结合这种方法对这篇小说进行了评点,他指出:“朗吟诗而女似解其为己,且斜瞬之,此为一伸;拾金而弃之,若不知为金也者,为一缩。覆蔽金钏,又伸;解缆径去,又缩;沿江细访,并无音耗,又再缩;复南而曩舟殊渺,半年资罄而归,又再缩;至于合欢有兆,佳梦初成,明探蕉窗,已呈粉黛,相逢在此,老父何来,此借梦中而又作一伸,又作一缩,重游京口,再至江村,马樱之树依然,舟中之人宛在,妖梦可践,金钏犹存,至告以妾名,示以父字,极力一伸矣;乃讯之甚确,绝之益深,来时一团高兴,不啻冷水浇面,又极力一缩。倩冰矣,委禽矣,孟不以利动为嫌,女不以远婚为却,计已遂矣,礼已成矣,至此有风利不得泊之势,疑其一往无余矣,此则伸之又伸。试掩卷思之,欲再为缩住,真有计穷力竭,莫可如何者。乃展卷读之,平江恬静之际,复起惊涛;远山迤逦而来,突成绝壁。积数载之相思,成三日之好合,一句戏言犹未了,满江星点共含悲,此一缩出人意表,力量极大、极厚。往下看去,又生出一番景象,有如古句所云:‘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者。至大收煞处,犹不肯遽使芸娘出见,而以寄生认父故作疑阵出之。”确实象但明伦所说的那样,这种蓄势之法,增加了故事的腾挪变化,也避免了行文“平庸、直率、生硬、软弱”的弊病。
        这篇小说在描写人物方面,手法多样,形象传神。无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无不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主人公王桂庵对孟芸娘一见钟情,达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对王生的痴情,作者多从其行动上加以突出。当芸娘父归,解缆开船后,王生由惊变悔, “痴坐凝想”,“返舟急追之”,“又沿江细访”,表现了王追寻芸娘的急切心情。在初次寻访毫无结果的情况下,王生“抵家,寝食皆萦念之。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居半年,资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寥寥数语,王生的那种纯由心田,一凭天性的执着的爱和不畏艰辛,千折不回,锲而不舍地苦苦追寻心上人的虔诚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至,从而使王生这个深于情、笃于情的“情痴”的形象凸现在读者面前。另一位主要人物孟芸娘是一位“风姿韵绝”的少女,聪慧而多情。她在王生几次三番的挑逗之下,心有所动,情有所感。作为封建礼教长期熏陶下的情窦初开的少女,毕竟不同于男子,少的是大胆、泼辣,多的是羞涩、矜持。当王生高声吟诵“洛阳女儿对门居”的诗句以打动她时,“女似解其为已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俯首绣如故”;而当王“以金一锭遥投之,堕女襟上”时,芸娘则“拾弃之,若不知为金也者”;王“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似乎芸娘对王生的屡次“示意”无动于衷,然而,当其父归来,王生“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的紧促关口, “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从而避免了一场冲突。这一连串富于戏剧性动作的描写,准确生动,精炼传神,将孟芸娘这位妙龄少女不为金钱所动而又重情怜才的细微感情变化和复杂的心理活动维妙维肖地透露出来,气韵灵动形神兼备。
        王桂庵和孟芸娘都是“情种”,王生袒露率直,芸娘蕴含深沉;王生痴情而芸娘多情,各不相同。有王生的大胆袒露,才更显出芸娘的深沉含蓄;芸娘的多情,又映衬出王生的痴情。两者互为衬托,相得益彰。
        为了增加故事的生动性和趣味性,作者还大胆运用浪漫主义手法,化实为虚,以虚助实,通过灵幻的梦感,开拓出广阔的意境。当王生专注追寻,百无一获时,故事似乎陷入了僵局,作者以其灵动的笔触,塑造了一个“门前一树马樱花”的诗意盎然的江村景象:“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之。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含诗中‘门前一树马樱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洁。又入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 罥画裙其上。”“门前一树马樱花”是元代诗人虞集《水仙神》绝句中的名句。全诗是:“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樱花。”作者在这首诗的启迪下,通过丰富的想象和精心的描绘,为孟芸娘创造了一个诗情画意般的生活环境,为故事增添了迷离奇幻的神秘色彩,引人深思,发人遐想。这种虚幻的场景的描绘,在故事情节发展中起着承上启下的举足轻重的作用。正是作者运笔老到,炉火纯青的体现。
        这篇小说在语言运用上也是富有特色的。作者芟冗割赘,大胆剪裁,使文章精悍练达。写人往往三言两语,神形毕现;写事则寥寥数言,明明白白。象篇中写芸娘激于一时之忿投江后,王生沿江遍寻不着,恐芸娘之父知晓,无法答对,避于河南,作者以“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之,年余始归”十五个字来概括王一年来的踪迹,真是简练之极。清朝人冯镇峦在评述这篇小说时说:“文字要繁到累牍连篇,要简则一语千里,一夕百年。如‘年余始归’三句中,包却一切,何等迅速,此行文金针也。”诚如其言,这样的语言,达到了以一当百,出神入化的境界。
        总之,作者以其精妙绝伦的文笔,描述了一个坎坷曲折,美丽动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先后被改编成川剧《金镯配》、评剧《王少安赶船》、河北梆子《孟芸娘》等曲目上演,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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