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凤箫女诱东墙(节录)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话说这潘用中恨恨的跟了父亲离了这条六部桥,有一步,没一步,连脚也拖不动,搭搭撒撒,就象折翅的老鸦一般,没奈何来到观桥饭店之中。恨杀这个乡里,一天好事,正要成就,好端端的被这天杀的乡里牵累将来,杏春小姐面也不曾见得一见,连吴二娘要他传消寄息的话也不曾与他说得一句,好生烦恼。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只把小姐的诗句终日吟咏观玩,从此饮食少进,竟夜不眠,渐渐的害下一场相思病症。
        当日观灯十五,看遍了寒雀争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着巫山十二峰。纱窗内隐隐露出梅梢月,懊恨这格子眼遮着锦屏风。终日相对,似桃红柳绿,罗帕上诗句传情;竟如二士入桃源,渐渐樱桃九熟,怎生得踏梯望月,做个紫燕穿帘,遇了这金菊对芙蓉。轻轻的除下八珠环,解去锦绣襕,一时间五岳朝天,合着油瓶盖,放着这宾鸿中弹,少不得要劈破莲蓬。不住的双蝶戏梅,好一似鱼游春水,鳅入菱窠,紧急处活象火炼丹,但愿春分昼夜停,软款款楚汉争锋。毕竟到落花红满地,做个钟馗抹额,好道也胜如将军挂印。怎当得不凑趣的天地人和、捱过了几天念三,只是恨点不到,枉负了这小姐一点孤红。苦得我断幺绝六,到如今弄做了一锭墨,竟化作雪消春水;陡然间苏秦背剑而回,抱着这一团二十四气,单单的剩得霞天一只雁;这两日心头直似火烧梅,夜间做了个秃爪龙。不觉揉碎梅花纸帐,难道直待临老入花丛?少不得要断送五星三命!这真是贪花不满三十。
        话说潘用中害了这相思病症, 日轻夜重,渐渐面黄肌瘦,一夜咳嗽至于天明,涎痰满地,父亲不知是甚病症,接了几个医人医治。那些医人都是隔壁猜枚之人,那知病原。有的说是感冒了,风寒入于腠理,一时不能驱遣,就撮了些柴胡、黄芩之药一味发表;有的说是气逆作痰之故,总是人身精气,顺则为津液,逆则为痰涎,若调理得气顺, 自然痰涎消除,遂撮了些苏子、半夏、桔梗之药。又有一个道:“这是少年不老成之病,要大补元气方好。”一味用那人参、黄芪之药。正是人人有药,个个会医,一连鬼混了几时,一毫也没相干。从来道: 医杂症有方术,治相思无药饵。
        潘用中一日病重一日,父亲无法可治。一日,彭上舍来问他道:“汝怎生一病即当至此,莫不是胸中有隐微之事,可细细与我说知。”潘用中道:“实不瞒我兄说,吾病实非药石之所能愈。”遂把楼上小姐之事,前缘后故,一一说明。又道:“即吾与兄西湖堤上轿中所见之美人是也。不意吾父骤然搬移来此,遂有此病。”彭上舍遂将此话一一与他父亲说知。父亲跌足叹息道:“就是仍旧移去,也是枉然。况他家怎肯与外方人结亲,就是这小姐心中肯了,他父母怎生便肯?”彭上舍道:“前日曾央店妇吴二娘进去探问小姐心事,那小姐慨然应允,情愿配为夫妻,又赠吴二娘首饰,嘱他切勿漏泄。如今去见吴二娘,便好再作计较。”说罢,二人正欲出门,抬起头来,猛然间见吴二娘踱将进来,二人喜从天降。
        看官,你道吴二娘为甚踱进门来?原来当日潘用中搬来之后,小姐推窗而看,绝不见潘用中踪迹,又见动用之物,尽数俱无,情知搬移而去,却如脑门上打了一个霹雳一般;又恨潘用中薄幸,怎生别都不曾一别,连一些消息也不知,竟自搬移而去,好生懊恨。也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譬如对灯闷闷的坐,把似和衣强强的眠。心头暗发着愿,愿薄幸的冤家梦中见。争奈按不下九回肠,合不定一双业眼。
        闷上心来,一刻也蹲坐不牢。这一腔愁绪,却与谁说知!真如万箭攒心的一般。从此不茶不饭,这相思病症比潘用中更害得快,比潘用中更害得凶。
        这小姐生得面如红花,眉如青黛,并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面,黑簇簇的云鬓何首乌,狭窄窄的金莲香白芷,轻盈盈的一捻三棱腰。头上戴几朵颤巍巍的金银花,衣上系一条大黄紫菀的鸳鸯绦。滑石作肌,沉香作体,上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岁当归之年。怎奈得这一位使君子、聪明的远志,隔窗诗句酬和,拨动了一点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来。只恐怕知母防闲,特央请吴二娘这枝甘草,做个木通,说与这花木瓜。怎知这秀才心性芡实,便就一味麦门冬,急切里做了王不留行,过了百部。懊恨得胸中怀着酸枣仁,口里吃着黄连,喉咙头塞着桔梗。看了那写诗句的蒿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体,全蝎钩身。渐渐的病得川芎,只得贝着母亲,暗地里吞乌药丸子。总之,医相思没药,谁人肯传与槟榔,做得个大茴香,挽回着车前子,驾了连翘,瞒了防风,鸳鸯被底。漫漫肉苁蓉,搓摩那一对小乳香,渐渐做了蟾酥,真是个一腔仙灵脾。
        话说这杏春小姐害了这相思病症,弄得一丝两气、十生九死,父母好生着急,遍觅医人医治;又请和尚诵经,道姑画符解禳,道士祈星礼斗,歌师茶筵保佑。牛十四娘闻知外甥女儿患病,特来探望,看见这病患得有些尬尴,早已猜够了八分,只是不好启口细问。一日,坐在杏春床头,看见枕底下有罗帕一方, 隐隐露出字迹,心里有些疑心,将手去扯将出来。杏春看见姨娘来扯,心性慌张,急忙伸手来夺。姨娘一发疑心,将罗帕着实一扯,扯将出来一看,见上面有情诗一首。杏春见姨娘念出情诗,一发满脸通红。姨娘遂细细盘问此诗何来、何人所赠。杏春料道隐瞒不得,又见身体患病,只得老老实实一五一十说与姨娘知道。姨娘遂将此事说与他母亲知道。母亲闻知此事,恐怕错断送了女儿,遂与丈夫计较,情愿招潘用中为婿,因此就要吴二娘做媒,来到观桥店中,说与潘小官并他父亲得知。谁知这边潘小官也患此病,正在危急之间,恰好吴二娘进得门来,备细说了小姐患病之故,今黄府情愿招赘为婿之意说了一遍。那潘小官病中闻知此事,喜的非常,相思病便减了一半,从床上直坐将起来,真心病还将心药医也。父亲与彭上舍都大喜。正喜得个满怀,又值黄府先生晏仲举来望,也是为小姐亲事之故,恐吴二娘女媒传言不稳,象《琵琶记》上道:“脚长尺二,这般说谎没巴臂”,所以特特又浼出晏仲举的父亲原旧先生来为男媒,故此先着晏仲举来通个消息。随后便是晏仲举的父亲来望,约定了日期招赘为婿。一个男媒,一个女媒,议定了这头亲事,择日行礼。黄府倒陪妆奁,大张花烛,广延亲友,迎接潘用中入赘,洞房花烛,成就了一对年少夫妻,拜谢了男女二位媒人,上了那“凤箫楼”,说不尽那繁华富丽之景,古董玩器之珍。夫妻二人合卺之后,取出那罗帕,并小姐日常里壁上所吹之箫,摆列在桌上道:“若不亏此一曲凤箫,怎生成就得一对夫妻?”遂双双拜谢。因此风流之名播满临安,人人称为“箫媒”,连理宗皇帝都知此事,遂盛传于宫中,啧啧称叹。那时夫妻都只得十七岁。后来潘用中登了甲科,夫荣妻贵,偕老百年。至今西湖上名为“凤箫佳会”者此也。有诗为证:


        凤箫一曲缔良缘,两地相思眼欲穿。
        佳会风流那可得,奈将度曲付歌弦!


        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的表现是多方面的,评价鉴赏作品的角度也应当是多方面的,即使是同一体裁和相似题材的作品也应注意到彼此的区别作具体分析。对明末的拟话本小说《西湖二集》的研究鉴赏也理应作如是观。
        《西湖二集》绝版四十多年,经浙江人民出版社校勘整理,使之重见天日。在已出版的众多的话本小说集中,又增加了一部富有地方特色和揶揄泄愤风格的文学资料。其中《吹凤箫女诱东墙》一篇颇具特色,令人耳目一新。小说本身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以箫声为媒,喜结良缘的故事。虽然是当时话本小说的流行题材,但在内容结构、语言运用上都有自己的特点,让人读来饶有趣味。
        小说一开头就是一首咏笛之词,接下来是两则小故事。相对于正文来说,这是“入话”或叫“引子”。这是话本小说的共同特点。话本是供职业说话人在“勾栏”、“瓦肆”中进行说话表演的底本。(“勾栏”、“瓦肆”是当时市民的公共娱乐场所。)它首先要适合于口头的说书表演。在说书正文开始之前,为了照顾晚来的听众和使早到的听众不寂寞、不散开,便创造了“入话”的形式,讲几个小故事,内容或与正文相似,或与之相反。在《西湖二集》中,“入话”比其他话本集都多,往往用三、四个,不象其他各种只有一则。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西湖的繁华、热闹。游人往来如云,行止聚散不定。《吹凤箫女诱东墙》的入话,先讲唐代吕筠卿吹笛引鬼,又讲明代徐鏊吹箫引得仙女来。前者写得石破天惊,极尽乐声之玄妙;后者写得神奇飘渺,力陈口舌招致无妄之灾。虽为引子,但也一波三折,婉转别致。好象盛宴前的小盘凉菜,勾人食欲;又象京戏的开台锣鼓,撩拨人心。
        相对于其他种话本,《西湖二集》各篇中韵文穿插较多。在讲述故事中间,突然出现“有诗为证”。它可以引起听众的注意,借以渲染烘托人物故事,使说话艺术格外生动、活泼。或起到承上启下的衔接作用。《吹凤箫女诱东墙》一篇中穿插诗词有十七处之多,还有较长的韵文三段。真是点睛之语、金石之声、华彩之章。令人感到作者激情的潮水冲开了语言之门,字字珠玑,句句丽语。在讲叙小姐黄杏春闻箫声而起爱慕之情,与潘用中诗词往来时,用诗把双方的心迹显露无遗。潘用中苏堤游玩巧逢小姐女轿,他吟诗一首:


        谁教窄路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
        最恨无情芳草路,匿兰含蕙各西东。


        他把相隔咫尺,机遇难逢的急切心情,一往情深,难与人言的渴求细致入微地表现出来。而小姐罗帕题诗:


        自从闻笛苦匆匆,魄散魂飞似梦中。
        最恨粉墙高几许,蓬莱弱水隔千重。


        那如醉如痴的深情,那相思不得的幽怨更是极富魅力,让听者心摇神荡。这些情节的关键之处,过渡转折之时,以诗词韵文穿插,确有醒目提神之功,悦耳怡情之妙。
        在《吹凤箫女诱东墙》一文里,还附带有大段关于杭州风俗的记录。作为内容,它与主题关系不大,略显松散。但面对众多的游西湖听众来说,有关杭州风俗的口头描绘那就是精神的会餐,美的享受。如文中关于元宵灯节的描述:
        “鳌山灯高数丈,人物精巧,机关转动,就如活的一般,香烟灯花薰照天地,中以五色玉珊簇成‘皇帝万岁’四个大字。伶官奏乐,百戏呈巧。小黄门都巾裹翠蛾,宣放烟火百余架,到三鼓尽始绝。”
        非亲眼所见,难以描写如此逼真、形象。描绘杭州三月游春,万人西湖赏玩的盛况,作者更是妙笔生花,喷珠吐玉。景象之热烈,装饰之华丽,游艺之丰富,真让人身临其境,有美不胜收之感。文中写道:
        “青山似画,绿水如蓝。艳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锦绣;柔枝娇蕊,香馥馥酿就氤氲。黄莺��睆,紫燕呢喃,柳枝头,湖草岸,奏数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飞舞,绿子畔,红花梢,呈满目生意。紫骝马被银鞍宝辔,驮着白面郎君,向万树丛中,沐月嘶风,不觉光生绮陌;飞鱼轩映绣帏珠箔,驾着红颜少妇,走千花影里,摇珠簇彩, 自然云绕《霓裳》。……采莲舟,采莼舟,百花舟,百宝舟,载许多名妓,幽幽雅雅,鱼鳞般绕着湖心亭;寻芳楼,寻月楼,两宜楼,两胜楼,列数个歌童,丁丁冬冬,雁翅样泊在两岸。挨挨挤挤,白公堤直闹到苏公堤,若男若女,若长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昭庆寺竟嚷至尺竺寺,或老或少,或村或俏,联袂而走。三百六十五日,人人靠桃花市趁万贯钱回;四百五十经商,个个向杏花村饮三杯酒去。又见那走索的,金鸡独立,鹞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虚头;跑马的,四女呈妖,二仙传道,超腾倏忽装神怪。……”
        这一大段韵文,对仗工整,语言铿锵和谐,抑扬顿挫。一串串叠字排句汪洋恣肆、酣畅淋漓,状物抒情,恰到好处,显示了作者高超的驾驭语言艺术的能力。
        尤为精妙的是以牙牌游戏名和中药药材名联接组合描述男女主人公的相思症。一语双关,令人百读不厌。即使今天我们对这些牙牌游戏已很难掌握,但从这些游戏名称推测联想,也可以感受到词语运用的贴切,串接的天衣无缝,比喻的活泼生动。例如:
        “当日观灯十五,看遍了寒雀争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着巫山十二峰。……”。把潘用中的相思迷恋,梦游情通的心理描绘得维妙维肖。写小姐以药材名串联,如:
        “……滑石作肌,沉香作体,上有那豆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岁当归之年……”。是药名?是比喻?可谓珠联璧合,美妙之极。
        在《西湖二集》一书中,这样的韵文诗句比比皆是,信手拈来,细细品味,足以证明作者“才华超群”之说不是虚谈。
        《吹凤箫女诱东墙》一文还充分显示作者编织故事、塑造人物的文学创作才能。“说话”是诉诸听觉的艺术,听众回味琢磨的时间转瞬即逝。所以要以人物的连续动作表现人物,推动情节来吸引听众。小说在写小姐听箫声而心动,开窗窥探一节时,通过窗缝由小到大,开窗次数由少到多的过程,把小姐内心娇羞,情动又不能自止的矛盾心理揭示得玲珑剔透,真切感人。这种化静为动,化虚为实的写作方法把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活动形象地凸现出来,是话本艺术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是我国古典小说的优良传统。爱情是人类最崇高、纯洁、微妙的特殊情感。小说在描绘潘用中与小姐黄杏春巧结情思、心架鹊桥的曲折历程中,不以离奇取胜,而以细腻见长。写潘用中被迫同父亲搬家一段,说他“有一步、没一步,连脚也拖不动,搭搭撒撒,就象折翅的老鸦一般,没奈何来到观桥饭店之中。”那无奈的心理,盼望小姐再得相见的渴望,对造成搬家结局的乡里的恼恨,都在这踟蹰的脚步中纤毫毕现。
        这篇小说写得高雅、微妙,细腻处如抽丝剥茧,波澜起伏处曲径通幽。写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如飞瀑直泻,刀斩乱麻,迅速将作品推向高潮, 以喜剧告终。
        相比于《西湖二集》中的多数篇章,这篇小说难得的是极少令人生厌的劝诫说教,也没有因果报应之类的俗套。当然,这篇小说还是宣扬才子佳人相会,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封建理想。在那个时代,要求作者超越封建文人局限,谱写新曲无异于缘木求鱼,是不切实际的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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