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天宫(第七回节选)
那老君到兜率宫,将大圣解去绳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炉中,命看炉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将火扇起煅炼。原来那炉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他即将身钻在“巽宫”位下。巽乃风也,有风则无火。只是风搅得烟来,把一双眼炒红了,弄做个老害病眼,故唤作“火眼金睛”。
真个光阴迅速,不觉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开炉取丹。那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睛看见光明,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唿喇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好似癫痫的白额虎,风狂的独角龙。老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个倒栽葱,脱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风晃一晃,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好猴精!有诗为证。诗曰:
这一番,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只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执殿。他看大圣纵横,掣金鞭近前挡住道:“泼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这大圣不由分说,举棒就打。那灵官鞭起相迎。两个在灵霄殿前厮浑一处。好杀:
赤胆忠良名誉大,欺天诳上声名坏。一低一好幸相持,豪杰英雄同赌赛。铁棒凶,金鞭快,正直无私怎忍耐?这个是太乙雷声应化尊,那个是齐天大圣猿猴怪。金鞭铁棒两家能,都是神宫仙器械。今日在灵霄宝殿弄威风,各展雄才真可爱。一个欺心要夺斗牛宫,一个竭力匡扶玄圣界。苦争不让显神通,鞭棒往来无胜败。
他两个斗在一处,胜败未分,早有佑圣真君。又差将佐发文到雷府,调三十六员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凶恶鏖战。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使一条如意棒,左遮右挡,后架前迎。一时,见那众雷将的刀枪剑戟、鞭简挝锤、钺斧金瓜、旄镰月铲,来的甚紧,他即摇身一变,变做三头六臂;把如意棒晃一晃,变作三条;六只手使开三条棒,好便似纺车儿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里飞舞。众雷神莫能相近。真个是:
圆陀陀,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当时众神把大圣攒在一处,却不能近身,乱嚷乱斗,早惊动玉帝。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那二圣得了旨,径到灵山胜境,雷音宝刹之前,对四金刚、八菩萨礼毕,即烦转达。众神随至宝莲台下启知,如来召请。二圣礼佛三匝,待立台下。如来问:“玉帝何事,烦二圣下临?”二圣即启道:“向时花果山产一猴,在那里弄神通,聚众猴搅乱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为‘弼马温’,他嫌官小反去。当遣李天王、哪吒太子擒拿未获,复招安他,封做‘齐天大圣’,先有官无禄。着他代管蟠桃园,他即偷桃;又走至瑶池,偷肴,偷酒,搅乱大会;仗酒又暗入兜率宫,偷老君仙丹,反出天宫。玉帝复遣十万天兵,亦不能收伏。后观世音举二郎真君同他义兄弟追杀,他变化多端,亏老君抛金钢琢打重,二郎方得拿住。解赴御前,即命斩之。刀砍斧剁,火烧雷打,俱不能伤,老君奏准领去,以火煅炼。四十九日开鼎,他却又跳出八卦炉,打退天丁,径入通明殿里,灵霄殿外;被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挡住苦战,又调三十六员雷将,把他困在垓心,终不能相近。事在紧急,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驾。”如来闻诏,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
如来即唤阿傩、迦叶二尊者相随,离了雷音,径至灵霄门外。忽听得喊声振耳,乃三十六员雷将围困着大圣哩。佛祖传法旨:“教雷将停息干戈,放开营所,叫那大圣出来,等我问他有何法力。”众将果退。大圣也收了法象,现出原身近前,怒气昂昂,厉声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来止住刀兵问我?”如来笑道:”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今闻你猖狂村野,屡反天宫,不知是何方生长,何年得道,为何这等暴横?”大圣道:“我本:
那大圣闻言,暗笑道:“这如来十分好呆!我老孙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圆不满一尺,如何跳不出去?”急发声道:“既如此说,你可做得主张?”佛祖道:“做得!做得!”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那大圣收了如意棒,抖擞神威,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心里,却道声:“我出去也!”你看他一路云光,无影无形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毛。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转筋斗云,径回本处,站在如来掌内道:“我已去,今来了。你教玉帝让天官与我。”
如来骂道:“我把你这个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离了我掌哩!”大圣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尽头,见五根肉红柱,撑着一股青气,我留个记在那里,你敢和我同去看么?”如来道:“不消去,你只自低头看看。”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大圣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莫非有个未卜先知的法术。我决不信! 不信!等我再去来!”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
在《西游记》这部充满神幻色彩的小说中,“大闹天宫’是全书重要的部分。而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又是“大闹天宫”中最精采的章节。在这一回里,作者采用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艺术表现方法,使作者的创作意图得以最充分的体现,使全书的浪漫主义艺术特征也达到了高峰。孙悟空作为作者理想中的英雄,他那乐观、大胆、富于斗争性和反抗性的叛逆者的性格得到了最集中的展示,使这个富有魅力的艺术形象更大放异彩,为结撰全书以及故事情节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闹”与“反”是作者赋与前期孙悟空的主要性格特征。玉皇大帝为了对付这个神通广大的叛逆者,先是哄骗封了个“弼马温”,继而又派遣托塔天王和哪吒三太子领天兵天将讨伐,败阵而归之后,又复招抚,诱许孙悟空为“有官无禄”的“齐天大圣”。但表面上“官品极矣”,但在众神(统治者)眼里仍不过是个受招安的妖猴。连规模盛大的遍请众仙的“蟠桃会”,也没有参加的资格。以致孙悟空偷吃蟠桃、喝光御酒、大闹瑶池,吞掉八卦金丹,棒打灵霄宝殿,又一次反出天庭。逼得玉帝动用了天宫的全部力量并请来二郎神协助,才将孙悟空捉住。然而刀枪斧箭却奈何不得他,于是终被推入太上老君的八卦丹炉。不曾想孙悟空神通广大,竟然蹬倒炼丹炉,一根金箍棒只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踪”。直到如来佛以赌赛为名巧施法力,才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
吴承恩在塑造孙悟空这个形象和描述“大闹天宫”的故事时,是寄托他的政治理想并反映他的矛盾心理的。作者生活的明朝中下叶,正值宦官弄权,特务肆虐、奸佞当道、社会黑暗、政治腐败。他在长诗《二郎搜山图歌》中充分表明了他的社会见解和政治愿望。诗中写道:“野夫有怀多感激,抚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谁能为我致麟角,长令万年保合清宁功。”他想借英雄之手而“致麟凤”、行“王道”“德政”以最终达到维护封建制度的“万年”基业的“清宁”太平。然而吴氏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只能空怀慨慷,抚事临风而叹息不已。作者笔下的孙悟空,实际上寄托了他的政治理想,并借助孙悟空的那根“金箍棒”,来代替他胸中的“斩邪刀”。写的是天宫神怪,着意仍在人间。作者正是巧妙地以幻想的形式,现实的内容,寄寓着自己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揭露和批判,虽然因受其社会历史的局限和著作者思想的限制,这种揭露和批判还不很深刻和彻底,但这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无疑是个进步。
在作者的笔下,孙悟空既是一个神通广大的“英雄豪杰”式的造反者,又是一个有些幼稚和盲目性的“闹事者”。性格中一方面是乐观大胆纯朴自然并具有叛逆精神,凝聚着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另一方面又是不守规范,好事爱动显示出某些流氓无产者的印记。大闹天宫场面壮观人物众多,作者一方面描写统治者的虚伪无能昏庸。一方面又指出了这种统治秩序是不可侵犯和不可战胜的;一方面希望有个英雄人物起来造反,给统治者敲警钟,另一方面又限定这种造反要合法适度,不可危及统治者的根本利益。作者就是在这种矛盾之中,调动起众多的艺术手段,巧运文思,描摹场景、勾勒人物,塑造出孙悟空这个光彩夺目的艺术典型。
篇首的开场诗,实际上是为“大闹天宫”故事情节的发展定下了基调。而小说最精彩处莫过于孙悟空高声呼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战斗口号。这无疑是一道针对神界、佛界最高权威的战斗檄文。所谓玉帝若不让位“要搅攘,永不清平”,更是最直接蔑视和挑战。神权和皇权,天上与人间,作者何尝不是寄寓了自己的情怀与心志。而孙悟空态度之坚决,口号之鲜明,给人以畅酣淋漓大快人心之感。作者笔下的孙悟空,敢于打乱天宫统治秩序,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作者一枝艺术之笔运用自如,行文浓淡有致,在神幻离奇的情节与文辞之中,折射出现实社会的暴政与残酷。这些正是几百年来人们高度评价和深深喜爱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的主要原因。
“大闹天宫”以孙悟空终未跳出如来佛的手心,被压在五行山下而告结束。一纸佛符,压得孙悟空五百年不得翻身,但“齐天大圣”的造反精神却万世流传。没有一个读者会认为孙悟空是个失败者,这种失败是英雄式的失败,败而不伤,败而不悲,虽败犹荣。而以玉皇大帝为首的天宫众神们,却显露出貌似强大,实质上虚弱的本质,是个不光彩的胜利者。
小说艺术上以浪漫主义为总特征,同时作者亦注意运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并力使二者巧妙的结合。小说中精确细致的细节描写,凝练传神的性格化语言,形象生动的场面描绘,使孙悟空这个形神兼备的艺术典型大放异彩,而作品的主题也愈加鲜明、深邃,读起来爱不释手。
精确细致的细节描写,是作者塑造人物的重要艺术手段。在“开炉取丹”一节,作者写道:“那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眼看见光明,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往外就走”七七四十九天的神火烧炼,孙悟空正苦不堪言,所谓“侮着眼”“揉搓流涕”细笔写出了一个正在受困的孙大圣,伺机待反的美猴王。作者更以“猛睁眼”“忍不住”“身一纵跳”“蹬倒”这一连串的极富金猴特征的动作,在炉开的瞬间里,大圣冲顶而出惊天动地的壮举景象表现的活灵活现。一时间“慌得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恰如“癫痫的白额虎,风狂的独角龙。”果然是勇不可挡。连老君也被他“捽了个倒栽葱”好一个孙大圣,炼不化,压不垮,依然是野性难服,反劲冲天。作者一面精雕细琢孙悟空的神勇无比,一面详写老君师徒的丑态,不是被“放倒”,便是“倒栽葱”。直至“九曜星”“四天王”被打得“无影无踪”“闭门闭户”。行文中处处衬托,时时对比,使孙悟空势不可挡神勇无比的金猴形象跃然纸上。
小说中凝练传神的性格化语言,更独具一格。孙悟空面对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从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战斗口号,到说出“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的豪言壮语。作者借此将孙悟空战天斗地,彻底反叛的英雄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文章至此,“大闹天宫”已进展到故事的顶点。这也只有孙悟空说得出。他几次受天庭统治者的哄骗欺压,几次与天宫众神作殊死的较量,他更加认清所谓天宫统治者的虚伪昏庸无能。尤其是逃出得八卦炉时的满腔仇恨,更加坚定了他打到灵霄宝殿,与玉帝再争高下的决心,于是“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也就脱口而出,毫不为怪了。语气的凝练传神,准确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此时孙悟空的“闹天宫”已不是简单的“闹”而是目的明确的彻底反叛了。
作者以形象生动的环境场面描绘,展现孙悟空与众神大战的激烈,以及“安天大会”天宫仙境的富丽堂皇,使人犹如身临其境。描述双方激战时作者写道:“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而“三十六员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凶恶鏖战。”这是写双方的阵势,力量的悬殊。然而“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使一条如意棒,左遮右挡,后架前迎,”更兼以“众雷将的刀枪剑戟,鞭简挝锤,钺斧金瓜,旄镰月铲,来得甚紧”,显示了双方接战场面激烈。直至孙悟空“摇头一变,变做三头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变作三条,六只手使开三条棒,好便似纺车儿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里飞舞。众神莫能相近。”场面突变已使胜败或见端倪。好一场大战,让人目不暇接。这些在现实中不可思议的精彩神奇的场面,在作者的笔下,通过幻想的逻辑,表现得又是这样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而激战场面描写的层次清晰,一波三折,更使孙悟空的形象丰满动人,大有呼之欲出的神韵。
由于孙悟空是作者心目中的“英雄”,他的反抗虽然过于激烈,被压在五行山下,作者还是对他寄托了最大的希望。在作者看来,孙悟空被困,这是为了驯服其野性,磨练其心志,为以后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扫妖除魔大显身手准备条件。作者用同情、喜爱、钦佩、希望的心情在这回结尾诗中写道:“天灾苦困遭磨折,人事凄凉喜命长。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这就为后来孙悟空性格的发展,以及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时的历经劫难奠定了基础。
真个光阴迅速,不觉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开炉取丹。那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睛看见光明,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唿喇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好似癫痫的白额虎,风狂的独角龙。老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个倒栽葱,脱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风晃一晃,碗来粗细,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却又大乱天宫,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好猴精!有诗为证。诗曰:
混元体正合先天,万劫千番只自然。
渺渺无为浑太乙,如如不动号初玄。
炉中久炼非铅汞,物外长生是本仙。
变化无究还变化,三皈五戒总休言。
一点灵光彻太虚,那条拄杖亦如之:
或长或短随人用,横竖横排任卷舒。
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
大圣齐天非假论,官封“弼马”是知音。
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
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
这一番,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只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执殿。他看大圣纵横,掣金鞭近前挡住道:“泼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这大圣不由分说,举棒就打。那灵官鞭起相迎。两个在灵霄殿前厮浑一处。好杀:
赤胆忠良名誉大,欺天诳上声名坏。一低一好幸相持,豪杰英雄同赌赛。铁棒凶,金鞭快,正直无私怎忍耐?这个是太乙雷声应化尊,那个是齐天大圣猿猴怪。金鞭铁棒两家能,都是神宫仙器械。今日在灵霄宝殿弄威风,各展雄才真可爱。一个欺心要夺斗牛宫,一个竭力匡扶玄圣界。苦争不让显神通,鞭棒往来无胜败。
他两个斗在一处,胜败未分,早有佑圣真君。又差将佐发文到雷府,调三十六员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凶恶鏖战。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使一条如意棒,左遮右挡,后架前迎。一时,见那众雷将的刀枪剑戟、鞭简挝锤、钺斧金瓜、旄镰月铲,来的甚紧,他即摇身一变,变做三头六臂;把如意棒晃一晃,变作三条;六只手使开三条棒,好便似纺车儿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里飞舞。众雷神莫能相近。真个是:
圆陀陀,光灼灼,亘古常存人怎学?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颗摩尼珠,剑戟刀枪伤不着。也能善,也能恶,眼前善恶凭他作。善时成佛与成仙,恶处披毛并带角。无穷变化闹天宫,雷将神兵不可捉。
当时众神把大圣攒在一处,却不能近身,乱嚷乱斗,早惊动玉帝。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那二圣得了旨,径到灵山胜境,雷音宝刹之前,对四金刚、八菩萨礼毕,即烦转达。众神随至宝莲台下启知,如来召请。二圣礼佛三匝,待立台下。如来问:“玉帝何事,烦二圣下临?”二圣即启道:“向时花果山产一猴,在那里弄神通,聚众猴搅乱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为‘弼马温’,他嫌官小反去。当遣李天王、哪吒太子擒拿未获,复招安他,封做‘齐天大圣’,先有官无禄。着他代管蟠桃园,他即偷桃;又走至瑶池,偷肴,偷酒,搅乱大会;仗酒又暗入兜率宫,偷老君仙丹,反出天宫。玉帝复遣十万天兵,亦不能收伏。后观世音举二郎真君同他义兄弟追杀,他变化多端,亏老君抛金钢琢打重,二郎方得拿住。解赴御前,即命斩之。刀砍斧剁,火烧雷打,俱不能伤,老君奏准领去,以火煅炼。四十九日开鼎,他却又跳出八卦炉,打退天丁,径入通明殿里,灵霄殿外;被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挡住苦战,又调三十六员雷将,把他困在垓心,终不能相近。事在紧急,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驾。”如来闻诏,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
如来即唤阿傩、迦叶二尊者相随,离了雷音,径至灵霄门外。忽听得喊声振耳,乃三十六员雷将围困着大圣哩。佛祖传法旨:“教雷将停息干戈,放开营所,叫那大圣出来,等我问他有何法力。”众将果退。大圣也收了法象,现出原身近前,怒气昂昂,厉声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来止住刀兵问我?”如来笑道:”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今闻你猖狂村野,屡反天宫,不知是何方生长,何年得道,为何这等暴横?”大圣道:“我本:
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
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
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那大圣闻言,暗笑道:“这如来十分好呆!我老孙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他那手掌,方圆不满一尺,如何跳不出去?”急发声道:“既如此说,你可做得主张?”佛祖道:“做得!做得!”伸开右手,却似个荷叶大小。那大圣收了如意棒,抖擞神威,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心里,却道声:“我出去也!”你看他一路云光,无影无形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说:“且住!等我留下些记号,方好与如来说话。”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写毕,收了毫毛。又不庄尊,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转筋斗云,径回本处,站在如来掌内道:“我已去,今来了。你教玉帝让天官与我。”
如来骂道:“我把你这个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离了我掌哩!”大圣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尽头,见五根肉红柱,撑着一股青气,我留个记在那里,你敢和我同去看么?”如来道:“不消去,你只自低头看看。”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低头看时,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大指丫里,还有些猴尿臊气,大圣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莫非有个未卜先知的法术。我决不信! 不信!等我再去来!”
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的把他压住。……
在《西游记》这部充满神幻色彩的小说中,“大闹天宫’是全书重要的部分。而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又是“大闹天宫”中最精采的章节。在这一回里,作者采用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艺术表现方法,使作者的创作意图得以最充分的体现,使全书的浪漫主义艺术特征也达到了高峰。孙悟空作为作者理想中的英雄,他那乐观、大胆、富于斗争性和反抗性的叛逆者的性格得到了最集中的展示,使这个富有魅力的艺术形象更大放异彩,为结撰全书以及故事情节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闹”与“反”是作者赋与前期孙悟空的主要性格特征。玉皇大帝为了对付这个神通广大的叛逆者,先是哄骗封了个“弼马温”,继而又派遣托塔天王和哪吒三太子领天兵天将讨伐,败阵而归之后,又复招抚,诱许孙悟空为“有官无禄”的“齐天大圣”。但表面上“官品极矣”,但在众神(统治者)眼里仍不过是个受招安的妖猴。连规模盛大的遍请众仙的“蟠桃会”,也没有参加的资格。以致孙悟空偷吃蟠桃、喝光御酒、大闹瑶池,吞掉八卦金丹,棒打灵霄宝殿,又一次反出天庭。逼得玉帝动用了天宫的全部力量并请来二郎神协助,才将孙悟空捉住。然而刀枪斧箭却奈何不得他,于是终被推入太上老君的八卦丹炉。不曾想孙悟空神通广大,竟然蹬倒炼丹炉,一根金箍棒只打得“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踪”。直到如来佛以赌赛为名巧施法力,才将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
吴承恩在塑造孙悟空这个形象和描述“大闹天宫”的故事时,是寄托他的政治理想并反映他的矛盾心理的。作者生活的明朝中下叶,正值宦官弄权,特务肆虐、奸佞当道、社会黑暗、政治腐败。他在长诗《二郎搜山图歌》中充分表明了他的社会见解和政治愿望。诗中写道:“野夫有怀多感激,抚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谁能为我致麟角,长令万年保合清宁功。”他想借英雄之手而“致麟凤”、行“王道”“德政”以最终达到维护封建制度的“万年”基业的“清宁”太平。然而吴氏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只能空怀慨慷,抚事临风而叹息不已。作者笔下的孙悟空,实际上寄托了他的政治理想,并借助孙悟空的那根“金箍棒”,来代替他胸中的“斩邪刀”。写的是天宫神怪,着意仍在人间。作者正是巧妙地以幻想的形式,现实的内容,寄寓着自己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揭露和批判,虽然因受其社会历史的局限和著作者思想的限制,这种揭露和批判还不很深刻和彻底,但这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无疑是个进步。
在作者的笔下,孙悟空既是一个神通广大的“英雄豪杰”式的造反者,又是一个有些幼稚和盲目性的“闹事者”。性格中一方面是乐观大胆纯朴自然并具有叛逆精神,凝聚着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另一方面又是不守规范,好事爱动显示出某些流氓无产者的印记。大闹天宫场面壮观人物众多,作者一方面描写统治者的虚伪无能昏庸。一方面又指出了这种统治秩序是不可侵犯和不可战胜的;一方面希望有个英雄人物起来造反,给统治者敲警钟,另一方面又限定这种造反要合法适度,不可危及统治者的根本利益。作者就是在这种矛盾之中,调动起众多的艺术手段,巧运文思,描摹场景、勾勒人物,塑造出孙悟空这个光彩夺目的艺术典型。
篇首的开场诗,实际上是为“大闹天宫”故事情节的发展定下了基调。而小说最精彩处莫过于孙悟空高声呼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战斗口号。这无疑是一道针对神界、佛界最高权威的战斗檄文。所谓玉帝若不让位“要搅攘,永不清平”,更是最直接蔑视和挑战。神权和皇权,天上与人间,作者何尝不是寄寓了自己的情怀与心志。而孙悟空态度之坚决,口号之鲜明,给人以畅酣淋漓大快人心之感。作者笔下的孙悟空,敢于打乱天宫统治秩序,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具有一定进步意义的。作者一枝艺术之笔运用自如,行文浓淡有致,在神幻离奇的情节与文辞之中,折射出现实社会的暴政与残酷。这些正是几百年来人们高度评价和深深喜爱孙悟空这个人物形象的主要原因。
“大闹天宫”以孙悟空终未跳出如来佛的手心,被压在五行山下而告结束。一纸佛符,压得孙悟空五百年不得翻身,但“齐天大圣”的造反精神却万世流传。没有一个读者会认为孙悟空是个失败者,这种失败是英雄式的失败,败而不伤,败而不悲,虽败犹荣。而以玉皇大帝为首的天宫众神们,却显露出貌似强大,实质上虚弱的本质,是个不光彩的胜利者。
小说艺术上以浪漫主义为总特征,同时作者亦注意运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并力使二者巧妙的结合。小说中精确细致的细节描写,凝练传神的性格化语言,形象生动的场面描绘,使孙悟空这个形神兼备的艺术典型大放异彩,而作品的主题也愈加鲜明、深邃,读起来爱不释手。
精确细致的细节描写,是作者塑造人物的重要艺术手段。在“开炉取丹”一节,作者写道:“那大圣双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听得炉头声响。猛睁眼看见光明,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跳出丹炉”、“往外就走”七七四十九天的神火烧炼,孙悟空正苦不堪言,所谓“侮着眼”“揉搓流涕”细笔写出了一个正在受困的孙大圣,伺机待反的美猴王。作者更以“猛睁眼”“忍不住”“身一纵跳”“蹬倒”这一连串的极富金猴特征的动作,在炉开的瞬间里,大圣冲顶而出惊天动地的壮举景象表现的活灵活现。一时间“慌得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被他一个个都放倒”恰如“癫痫的白额虎,风狂的独角龙。”果然是勇不可挡。连老君也被他“捽了个倒栽葱”好一个孙大圣,炼不化,压不垮,依然是野性难服,反劲冲天。作者一面精雕细琢孙悟空的神勇无比,一面详写老君师徒的丑态,不是被“放倒”,便是“倒栽葱”。直至“九曜星”“四天王”被打得“无影无踪”“闭门闭户”。行文中处处衬托,时时对比,使孙悟空势不可挡神勇无比的金猴形象跃然纸上。
小说中凝练传神的性格化语言,更独具一格。孙悟空面对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从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战斗口号,到说出“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的豪言壮语。作者借此将孙悟空战天斗地,彻底反叛的英雄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文章至此,“大闹天宫”已进展到故事的顶点。这也只有孙悟空说得出。他几次受天庭统治者的哄骗欺压,几次与天宫众神作殊死的较量,他更加认清所谓天宫统治者的虚伪昏庸无能。尤其是逃出得八卦炉时的满腔仇恨,更加坚定了他打到灵霄宝殿,与玉帝再争高下的决心,于是“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也就脱口而出,毫不为怪了。语气的凝练传神,准确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此时孙悟空的“闹天宫”已不是简单的“闹”而是目的明确的彻底反叛了。
作者以形象生动的环境场面描绘,展现孙悟空与众神大战的激烈,以及“安天大会”天宫仙境的富丽堂皇,使人犹如身临其境。描述双方激战时作者写道:“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敌,更无一神可挡”而“三十六员雷将齐来,把大圣围在垓心,各骋凶恶鏖战。”这是写双方的阵势,力量的悬殊。然而“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使一条如意棒,左遮右挡,后架前迎,”更兼以“众雷将的刀枪剑戟,鞭简挝锤,钺斧金瓜,旄镰月铲,来得甚紧”,显示了双方接战场面激烈。直至孙悟空“摇头一变,变做三头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变作三条,六只手使开三条棒,好便似纺车儿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里飞舞。众神莫能相近。”场面突变已使胜败或见端倪。好一场大战,让人目不暇接。这些在现实中不可思议的精彩神奇的场面,在作者的笔下,通过幻想的逻辑,表现得又是这样的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而激战场面描写的层次清晰,一波三折,更使孙悟空的形象丰满动人,大有呼之欲出的神韵。
由于孙悟空是作者心目中的“英雄”,他的反抗虽然过于激烈,被压在五行山下,作者还是对他寄托了最大的希望。在作者看来,孙悟空被困,这是为了驯服其野性,磨练其心志,为以后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扫妖除魔大显身手准备条件。作者用同情、喜爱、钦佩、希望的心情在这回结尾诗中写道:“天灾苦困遭磨折,人事凄凉喜命长。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这就为后来孙悟空性格的发展,以及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时的历经劫难奠定了基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