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箫记

2023-04-06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徐鏊字朝揖,长洲人,家东城下。为人美丰仪,好修饰,而尤善音律。虽居廛陌,雅有士人风度。弘治辛酉,年十九矣。其舅氏张镇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库,以堂东小厢为之卧室。是岁七夕,月明如昼,鏊吹箫以自娱,入二鼓,拥衾榻上,鸣鸣未伏。忽闻异香酷烈,双扉无故自开,有巨犬突入,项缀金铃,绕室一周而去。鏊方讶之,闻庭中人语切切,有女郎携梅花灯循阶而上,分两行,凡十六辈。最后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著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市所图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辉,真天人也。诸侍女服饰略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寻常所见。入门,各出笼中红烛,插银台上,一室朗然,四壁顿觉宏敞。鏊股栗不知所为。美人徐步就榻坐,引手入衾,抚鏊体殆遍。良久趋出,不交一言。诸侍女导从而去,香烛一时俱灭。鏊惊怪,志意惶惑者累日。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将寝,又觉香气非常,心念昨昔佳丽,得无又至乎?逡巡间,侍女复拥美人来室中,罗设酒肴,若几席 架之属,不见有携之者,而无不毕具。美人南向坐,顾盼左右,光彩烨如也。使侍女唤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顾使坐其右。侍女捧玉杯进酒,酒味醇冽异常,而肴极精腆,水陆诸品,不可名状。美人谓鏊曰:“卿莫疑讶,身非相祸者。与卿夙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补益,然能令卿资用无乏,饮食常可得,远味珍错,缯素 锦,亦复都有,世间可欲之物,卿要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复亲酌劝鏊,稍前促坐欢笑,辞致温婉。鏊唯唯不能出一言,饮食而已。美人曰:“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身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顾侍女取箫授鏊,吹罢,美人继奏一曲,音调清越,鏊不能解也。且笑曰:“秦家女儿才吹得世间下俚调,如何解引得凤凰来?令渠萧生在,应不羞为徐郎作奴。”逡巡遂去。越明夕,又至,饮酒阑,侍女报曰:“夜向深矣。”因拂榻促眠,美人低回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帐帏茵藉,穷极瑰丽,非复鏊向时所眠也。鏊心念:我试诈跌入地,观其何为。”念方起,榻下已遍铺锦褥,殆无隙地。美人解衣,独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已而流丹浃籍,宛转 难胜。鏊于斯时,情志飞荡,颠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奉��沃盥。良久妆讫言别,谓鏊曰:“感时追运,偎得相从, 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复无间,卿举一念,身即却来,但忧卿此心,还易翻复耳。且多言可畏,身此来,诚不欲令世间俗子辈得知,须卿牢为秘密。”已而遂去。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者久之。昼出,人觉其衣上香酷冽异常,多怪之者。 自是每一举念,则香骤发,美人辄来,来则携酒相与欢宴,频频向鏊说天上事及诸仙人变化,其言奇妙,非世所闻。鏊心欲质问其居止所向,而相见辄呐于辞,乃书小札问之,终不答,曰:“卿得好妇,适意便足,何烦穷问!”间自言:“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多胜景,故尔暂游,此世中处处是吾家耳。”美人虽柔和自喜,而御下极严,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谨,使事鏊必如事已。一人以汤进,微偃蹇,辄摘其耳,使跪谢乃已。鏊时有所须,应心而至。一日出行,见道傍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数百颗遗焉。市物有不得者,必为委曲,多方致之。鏊有佳布数端,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勤觅,美人来,语其处,令收之。解库中失金首饰,美人指令于城西黄牛坊钱肆中寻之,盗者以易钱若干去矣。诘朝往访焉,物宛然在,径取以归,主人者徒瞪目视而已。鏊尝与人有争,稍不胜,其人或无故僵仆,或以他事横被折辱,美人辄告云:“奴辈无礼,已为卿报之矣。”如此往还数月,外间或微闻之。有爱鏊者疑其妖,劝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见鏊曰:“痴奴妄言,世子有妖如我者乎?”鏊尝以事出,微疾病邸中,美人欻来坐于旁,时时会合如常。其眠处人甚多,了不觉也。数戒鏊曰:“勿轻向人道,恐不为卿福。”而鏊不能忍口,时复宣泄,传闻浸广,或潜相窥伺,美人始愠。会鏊母闻其事,使召鏊归,谋为娶妇以绝之,鏊不能违。美人一夕见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复相从。”遂绝不复来。鏊虽念之,终莫能致也。至十一月望后,一日,鏊夜梦四卒来呼,过所居萧家巷,立土地祠外,一卒入呼土神,神出,方巾白袍老人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随之出胥门,履水而渡,到大第院,墙里外乔木数百章,蔽翳天日。历三重门,门尽朱漆兽环,金浮沤钉,有人守之。进到堂下,堂可高八九仞,阶数十重,下有鹤屈颈卧焉,彩绣朱碧,上下焕映。小青衣遥见鏊,奔入报云:“薄情郎来矣。”堂内女儿捧香者、调鹦鹉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几辈,更迭从窗隙看鏊,亦有旧识相呼者、微谇骂者。俄闻佩声泠然,香烟如云,堂内递相报云:“夫人来。”老人牵鏊使跪,窥帘中有大金地炉燃兽炭,美人拥炉坐, 自提筋挟火,时时长叹云:“我曾道渠无福,果不错。”少时,闻呼卷帘,美人见鏊数之曰:“卿大负心,昔语卿云何,而辄背之!今日相见愧未!”因嘘唏泣下曰:“与卿本期始终,何图乃尔。”诸姬左右侍者或进曰:“夫人无自苦,个儿郎无义,便当杀却,何复云云。”颐指群卒以大杖击鏊,至八十,鏊呼曰:“夫人,吾诚负心,念尝蒙顾覆,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无香火情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实欲杀卿,感念畴昔,今贷卿死。”鏊起匍匐拜谢,因放出。老人仍送还,登桥失足,遂觉。两股创甚,卧不能起。又五六夕,复见美人来,将鏊责之如前话,云:“卿自无福,非关身事。”既去,创即差。后诣胥门,踪迹其境,杳不可得,竟莫测为何等人也。予少闻鏊事,当面质之,得其道末如此,为之叙次,作洞箫记。
        本编选自《庚巳编》卷二。《庚巳编》是明代的一部志怪专集。笔记小说极盛于魏晋,以后不绝如缕,洎至明中期,由于白话小说的空前发展,相形之下,笔记小说,特别是志怪便显得零落荒芜了。《庚巳编》所记虽多为神鬼狐妖、因果报应等奇闻异事,但也不乏格调清新之作,可谓精芜杂陈,瑕瑜互见;而且文字“雅健典则”,对清代的《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颇有影响。
        《洞箫记》是《庚巳编》中最优秀的作品。它以细腻的笔触,描画出一位无所顾忌地追求爱情的“美人”形象。这位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著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世所图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她也确实是一位“天人”,来去无踪迹可寻,似从天而降,又似从地下涌出;既非狐妖幻化,也不是鬼魂显灵。她象天上的行云,又如清水芙蓉,在她身上没有世俗尘埃的积淀,没有人间礼教的薰陶,纯洁得有如白玉。她爽朗大方,大胆地去追求幸福的爱情和生活,又有着超凡的神力,她实际上是作者理想中的妇女形象。
        她追求的徐鏊,既非显宦之后,也不是出身于巨富之家,只不过是一位看仓库的小吏,居于廛陌之中的下层人物,但她不顾这些。当然徐鏊也自有其令人歆羡之处,他“美丰仪,好修饰,而尤善音律”,“雅有士人风度”,这些无疑对少女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作者还安排了那根“洞箫”,使它成为牵线的月老,这就令人不禁想起“吹箫引凤”的故事,给他们之间浪漫的爱情更添上了一层理想的色彩。
        “美人”对徐鏊的爱是真率、大胆、主动的,没有丝毫的犹豫踌躇和忸怩作态,是那么自然而又不轻浮。她十分珍惜两人的爱情,对她来说,物质生活可以随心所欲,精神生活就是她追求的唯一内容了,她对徐鏊十分体贴、爱护,“鏊时有所须,应心而至”,“市物有不得者,必为委曲多方致之。”那些欺侮徐鏊的人,也都受到惩罚。她没有索取,只是奉献,她对徐鏊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对爱情的专注。她愈是珍惜这朵爱情之花,就愈是担心它会受到风雨的摧残,她有非凡的本领,可以战胜各种邪恶,但却没有能力使这朵花的根不受损害。她是一个有心人,对可能出现的干扰和后果了然在胸。她对徐鏊说:“感时追运,偎相得从,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复无间,卿一举念,身即却来,但忧卿此心,还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诚不欲世间俗子辈得知,须卿牢为秘密而已。”作者对她心理的描写可谓洞悉纤微。
        然而,美人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徐鏊不顾美人的忠告,不仅将事泄露,更为严重的是,他对母亲为他张罗的婚事,竟“不能违”,这就完全背弃了与美人的爱情,暴露了他的胆怯自私。他对美人的来去无踪常存疑虑,所以“欲质问其居止所向”,并“书小札问之”;而当有人疑美人为妖“劝使勿近”时,他也是怦然心动的。他最终屈服于舆论压力和封建的孝道,这与美人大胆追求爱情并对他关心备至相比,称他为“薄情郎”是不过份的。当然他不是贾琏那样的无耻之徒,但也决没有《小谢》中卢生那样的品格,他是自私、胆怯的,这点倒很象许仙。正是这种性格导致了他对封建势力的屈服,使爱情之花枯萎凋落。
        令人叫绝的是故事的结尾,既不是双双殉情,也不是皆大欢喜,更不是女子被遗弃后沦落风尘。美人并没有因为徐鏊的负心而悲悲切切,而是镇定从容,她将徐鏊召至寝宫,将这个“薄情郎”杖责八十,使徐鏊承认“吾诚负心”俯首认罪。美人以超凡神力,为自己,也为天下被抛弃而哀哀无告的弱女子出了一口气。这八十大板不仅仅是打在徐鏊的屁股上,也是对封建社会夫权的打击,严正地表示了女性的人格和尊严不可侵犯。这与封建礼教是根本对立的。这样的结局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
        作者没有将美人当作“妖”来描写,而是赋予她以比外貌更美好的心灵,把她写成是一个既忠于爱情,又美丽可爱的“人”。不是妖物惑人,而是封建道德摧残美好的事物,从而否定了封建道德标准,具有进步的思想意义。它给那些大胆追求爱情的女性以勇气,给那些为人蹂躏的妇女以希望;也给那些朝秦暮楚、用情不专的负心汉以严正警告。这与当时出现在白话小说中的某些新思想一样,是封建社会已进入行将崩溃的末期的产物,是伴随着新的生产方式冲破封建主义的桎梏而萌发的。
        早在晋人的笔记小说中,就已有人神结合的故事,如干宝《搜神记》中的《玄超》,但在人物形象的生动,心理刻画的细腻,情节的完整曲折,叙事的委婉有致,文笔的优美秾丽等方面,《洞箫记》是远迈魏晋六朝,而有唐人传奇的风范,可与《剪灯新话》中的名篇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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