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梦记

2024-02-17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唐中书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笔成咏。弱冠擢进士第,复捷制科。牧少俊,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节度掌书记。牧供职之外,惟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耀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复有卒三十人,易服随后潜护之,僧孺之密教也。而牧自谓得计,人不知之。所至成欢,无不会意。如是且数年。及征拜侍御史,僧孺于中堂饯,因戒之曰:“以侍御史气概远驭,固当自极夷涂,然常虑风情不节,或至尊体乖和。”牧因谬曰:“某幸常自检守,不至贻尊忧耳!”僧孺笑而不答,即命侍儿取一小书簏,对牧发之,乃街卒之密报也。凡数千百,悉曰:“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牧对之大惭,因泣拜致谢,而终身感焉。故僧孺之薨,牧为之志,而极言其美,报所知也。
        牧既为御史,久之,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见之。李乃大开宴席,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以牧持宪,不敢邀致。牧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李不得已驰书。方对酒独斟,亦已酣畅。闻命遽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妓百余人,皆绝艺殊色,牧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牧复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牧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旁若无人。牧又自以年渐迟暮,常追赋感旧诗曰:“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又曰:“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太和末,牧复自侍御史出佐沈传师江西宣州幕,虽所至辄游,而终无属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闻湖州名郡,风物妍好,且多奇色,因甘心游之。湖州刺史某乙,牧素所厚者,颇喻其意。及牧至,每为之曲宴周游。凡优姬娼女,力所能致者,悉为出之。牧注目凝视曰:“美矣!未尽善也。”乙复侯其意,牧曰:“愿得张水嬉,使州人毕观,候四面云集,某当闲行寓目,冀于此际,或有阅焉。”乙大喜,如其言。至日,两岸观者如堵。迨暮,竟无所得。将罢,舟舣岸,于丛人中,有里姥天鸦头女,年十余岁,牧熟视曰:“此真国色,向诚虚设耳。”因使语其母,将接致舟中,母女皆惧。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姥曰:“他年失信,复当何如?”牧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来,乃从尔所适可也。”母许诺,因以重币结之。为盟而别。故牧归朝,颇以湖州为念。然以官秩尚卑,殊未敢发。寻拜黄州、池州,又移睦州, 皆非意也。
        牧素与周墀善,会墀为相,乃并以三笺干墀,乞守湖州。意以“弟头目疾,冀于江外疗之。”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则已十四年矣。所约者已从人三载,而生三子。牧既即政,函使召之。其母惧其见夺,携幼以同往。牧诘其母曰:“曩既许我矣,何为反之?”母曰:“向约十年,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因取其载词视之,俯首移晷曰:“其词也直,强之不祥。”乃厚为礼而遣之。因赋诗以自伤曰: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脍炙人口的绝句,是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的晚唐诗人杜牧《樊川集》外集中的一首,题目叫《遣怀》。杜牧早年曾在江西观察使沈传师、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歙州观察使崔郸府中做过掌书记、判官。以后,又先后在朝中和地方上任过职。这首诗,是他对扬州幕僚生活的追忆和深刻反思,也是他因政治报负难施的苦闷而纵情声色、放浪形骸的真实写照。
        化用《遣怀》诗句为篇名的《扬州梦记》,对诗人生活中的种种逸事,进行巧妙的艺术加工,叙述点染,婉转曲折,生动地展示了晚唐社会生活的真实图景,栩栩如生地再现了诗人当年秦楼楚馆、酣舞狂歌的风貌,读来引人入胜,韵味无穷。
        文中所记杜牧事,作者只截取了最有代表性的“扬州宴游”、“洛阳惊席”和“湖州寻春”三个生活片断,精心构思,“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敷演出绚丽多彩的故事情节,使故事的主人公在特定环境的矛盾冲突中,通过自己有声有色的具体活动,逐渐显示出鲜明的个性特征,从而为我们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丰满动人的艺术形象。
        文章开始,先概要介绍:“唐中书舍人杜牧,少有逸才,下笔成咏。弱冠擢进士第,复捷制科。牧少俊,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寥寥数句,把人物姓氏、官职、品貌、才学、习性,交待得清清楚楚;然后,笔锋转向在扬州“供职之外”的“唯以宴游为事”。通过对“邈若仙境”的扬州夜景的描绘和对诗人“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叙述,使读者对杜牧流连于莺歌燕舞、酒绿灯红的青楼之间,沉湎依红拥翠、觥筹交错的生活情景,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如果说,作者至此还只是一般地、泛泛地摹写杜牧狂放不羁的行状;那么,“洛阳惊席”则具体地、典型地表现了他鲜明的性格特征。作者融叙述、描写、抒情为一体,通过人物行动、语言、细节描写和客观环境的衬托、烘染,把杜牧那种卓尔不群、英姿风发的神韵,表现得酣畅淋漓。诗人还未登场,先写宴席之盛;写宴席之丰盛,先写主办人之声名。“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之。”这样显赫一时的人物“大开宴席”,其盛况自不待说。果然,“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女妓百余人,皆绝艺殊色。”通过介绍主办人、来客,以及应召女妓的身份,写出宴会层次之高、宾客之众,具体生动地展示其“盛”,为杜牧的出场作了铺垫,也把他的形象映衬得更加突出、鲜明,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效果。
        李愿因牧“持宪”,“不敢相邀”。牧却“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不邀自荐,“闻命遽来”,且出尽了风头。他先是“独坐南行,瞪目注视”,既而谈笑风生,妙语惊人。最后,竟“意气闲逸,旁若无人”地“朗吟而起”,“怨发狂语惊满座”,使得“两行红粉一时回”。何等气势,何等风流!文情并茂,绘声绘色的叙述描写,使人物形象跃然而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最后,写寻春、遇春、失春的详细过程。诗人经过“扬州一觉十年梦”生活的反省以后,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感触,所以,在江西宣州幕“虽所至辄游,而终无属意”,“咸以非其所好也”。及湖州刺史某乙“力所能致者,悉为出之”,在杜牧眼中,也还是虽“美矣”而“未尽善”。“张水嬉”,“州人毕观”。诗人终于在“观者如堵”的人丛中,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国色”,他不由发出“向诚虚设耳”的慨叹。然而,好事难成。待他授职湖州时,约期已过,“国色”也“落叶成阴子满枝”了。这一段,情节起伏,跌宕有致,寻春、遇春、失春,一波三折,写得有血有肉;人物行状、对话、景物摹写,亦无不曲尽其妙,读来颇有意味。结尾一首《叹花》,借物喻人,语带双关,荡气回肠、动人心弦,写尽了诗人自怨自艾、满腹懊恼惆怅的心绪,同时化出“繁华如梦”的主题,反复吟诵,令人浮想联翩,不禁对诗人的又一“十年梦”——“湖州春梦”,产生无限的感慨与深切的同情。
        作品中人物的某些细节描写也很生动。写杜牧的饮酒,“李不得已驰书”时,牧“方对酒独斟”,“亦已酣畅”。到宴会上,“时会中已饮酒”,唯牧“独坐南行”、“引满三卮”,牧又“自饮三爵”。“独斟”、“自饮”,形象地显现出“意气闲逸,旁若无人”的神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文章中注意了对人物眼神的描写,这在唐传奇中是较少见的。“瞪目注视”、“复凝睇良久”、“注目凝视”、“熟视”的叙述,有助于塑造人物性格和揭示内心活动。
        文中叙述语言简洁、明快。既有史笔的梗概介绍,也有较详细的叙述;既有直接描写,也有多侧面的映衬。景物描写文采斐然,优美动人。隽秀清丽的词句,几近俯拾可及。人物语言虽是古文,但言简意深。有些颇具个性化的对话,情真意切,饶有兴味。通篇看,句式较整齐。四、五、六言句参差相间,错落有致。从中可见六朝骈文之遗风。几首活泼洒脱的绝句穿插文中,与叙述故事交相辉映,有力地烘托了人物形象,增加了作品的感情色彩。
        于邺所撰《扬州梦记》录自《唐人说荟》。是书专取唐人传奇、笔记小说、间及掌故。词藻则供词章家取材。旧有桃园居士辑本,集书一百四十四种。清乾隆时,山阴陈士熙(莲塘居士)又择采《太平广记》、《说郛》等加以增补,共为一百六十四种。嘉庆十一年有坊刻本,题为王文诰辑《唐代丛书》。内中虽不乏“妄制篇目、题改撰人”之作,然很多题材常为后世宋元明清的戏曲、小说及演唱文学所用。元代杂剧家、散曲作家乔梦符曾据《扬州梦记》撰《杜牧之诗酒扬州梦》杂剧。清代嵇留山演杜子春为扬州巨商,后遇老君得道事,亦名《扬州梦记》,但内容与于氏所撰已风马牛不相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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