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元振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代国公郭元振,开元中下第,于晋之汾。夜行阴晦失道,久而绝远有灯火光,以为人居也,迳往寻之。八九里,有宅, 门宇甚峻。既入门,廊下及堂上灯烛荧煌,牢馔罗列,若嫁女之家,而悄无人。公系马西廊前,历阶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处也。俄闻堂上东阁有女子哭声,呜咽不已。公问曰:“堂上泣者,人耶,鬼耶?何陈设如此,无人而独泣?”曰:“妾此乡之祠有乌将军者,能祸福人。每岁求偶于乡人,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妾虽陋拙,父利乡人之五百缗。潜以应选。今夕, 乡人之女并为游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锁而去,以适于将军者也。今父母弃之就死,而今惴惴哀惧。君诚人耶,能相救免,毕身为扫除之妇,以奉指使。”公大愤曰:“其来当何时?”曰:“二更。”曰:“吾忝大丈夫也,必力救之。若不得,当杀身以徇汝,终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也。”女泣少止。
        于是,坐于西阶上,移其马于堂北,令仆侍立于前,若为傧以待之。未几,火光照耀,车马骈阗。二紫衣吏入而复走出, 曰:“相公在此。”逡巡,二黄衫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独喜:吾当为宰相,必胜此鬼矣。既而将军渐下,导吏复告之。将军曰:“入。”有戈剑弓矢,引翼以入,即东阶下。公使仆前白:“郭秀才见。”遂行揖。将军曰:“秀才安得到此?”曰:“闻将军今夕嘉礼,愿为小相耳。”将军者喜而延坐,与对食,言笑极欢。公于囊中有利刀,思欲刺之。乃问曰:“将军曾食鹿脯乎?”曰:“此地难遇。”公曰:“某有少许珍者,得自御厨,愿削以献。”将军者大悦。公乃起取鹿脯并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之。将军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公伺其机,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断之。将军失声而走,导从之吏,一时惊散。公执其手,脱衣缠之、令仆夫出望之,寂无所见。乃启门谓泣者曰:“将军之腕已在此矣,寻其血迹,死亦不久。汝既获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丽,拜于公前曰:“誓为仆妾。”公勉谕焉。天方曙,开视其手,则猪蹄也。
        俄闻哭泣之声渐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乡中耆老,相与舁榇而来,将取其尸,以备殡殓。见公及女乃生人也,成惊以问之。公具告焉。乡老共怒公残其神,曰:“乌将军此乡镇神, 乡人奉之久矣。岁配以女,才无他虞。此礼稍迟,即风雨雷雹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伤我明神,致暴于人。此乡何负?当杀卿以祭乌将军。不尔,亦缚送本县。”挥少年将令执公。公谕之曰:“尔徒老于年,未老于事。我天下之达理者,尔众其听吾言。夫神,承天而为镇也,不若诸侯受命于天子而强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诸侯渔色于国中,天子不怒乎?残虐于人,天子不伐乎?诚使汝呼将军者真明神也,神固无猪蹄。天岂使淫妖之兽乎?且淫妖之兽,天地之罪畜也。吾执正以诛之,岂不可乎?尔曹无正人,使尔少女年年横死于妖畜,积罪动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从吾言, 当为尔除之,永无聘礼之患,如何?”乡人悟而喜曰:“愿从命。”
        公乃命数百人,执弓矢刀枪锹镬之属环而自随,寻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大冢穴中,因围而㔉之,应手渐大如瓮口。公令采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见一大猪,无左前蹄,血卧其地。突烟走出,毙于围中。乡人翻共相庆,会钱以酬公。公不受,曰:“吾为人除害,非鬻猎者。”
        得免之女,辞其父母亲族曰:“多幸为人,托质血属。闺闱未出,固无可杀之罪。今日贪钱五百万,以嫁妖兽,忍锁而去,岂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宁有今曰?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请从郭公,不复以旧乡为念矣。”泣拜以从公。公多歧援喻,止之不获。遂纳为侧室,生子数人。公之贵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虽主远地而弃于鬼神,终不能害,明矣。

        本篇在《说郛》中作《郭元振》,《古今说海》中作《乌将军记》。有的版本中做《郭代公》。最早见《玄怪录》。《玄怪录》原书十卷,宋人为避宋太宗父玄朗讳,改为《幽怪录》。后散佚。《太平广记》中收三十三篇。
        《玄怪录》的成书时间目前尚无定论,但多数学者认为是牛登进士前的行卷之作。所谓“行卷”,又称“温卷”,是指唐代举子把自己的作品抄于卷轴之上,拿去投献主司,以求得主考官和文坛领袖的青睐。初、盛唐时,行卷内容多为诗。中唐后,多改撰小说,唐传奇因此而勃兴。行卷之文,一般结尾都有一段“判词”(即表明创作目的的议论)。晚唐时,学子于文后不写判词,因此,有无判词,成为考证唐代传奇成篇时间的重要依据。
        牛僧孺作为当时庶族地主阶级的政坛领袖,反对世族地主阶级特权,不满藩镇割据现状,有无神论的思想倾向。但他的一些思想多通过嗜谈鬼神,喜作志怪的现象曲折而隐晦地表现。《郭元振》这篇传奇便集中体现出这一特点。
        小说主人公郭元振,唐代实有其人。他名震,籍魏州贵乡(今河北大名县东南)。唐书载:他生前屡立军功,睿宗时任兵部尚书,擢中书门下三品,执宰相职,封代国公。七一三年,玄宗骊山讲武,他坐军容不整,被放饶州,死于途中。他生前任侠使性之事可能在民间广为流传,但他是咸亨四年进士,并无落第除妖之事。牛僧孺是借古人之躯,寄己之情愫,故创作中将其虚构成一位落第返乡、却无半点失意窘态的青年侠士,并敷衍铺陈出这篇惊心动魄的故事。
        故事叙述郭元振考场虽未鱼跃龙门,归途中不坠青云之志,在夜半失道,误入凶祠的情况下,为搭救一素昧平生,即将被妖怪残害的乡女,他奋大智大勇,巧斗乌将军,并以拳拳之心,循循劝导乡民破除偏见,率众攻杀了祸福百姓的猪怪,成就了惩恶济世的勋业。整个故事完整紧凑,鲜明地表达了人民盼望铲除邪恶,过安宁和平生活的美好愿望,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特别是本篇在艺术表现上有三个鲜明的特点,很值得人欣赏玩味。
        首先,是作者善于在叙事中写人,写人时又善以洗练的笔触,准确揭示主人公在一场生死搏斗中所经历的由疑生怒,由怒转喜,由喜至慎,由慎到诚的复杂的感情起伏和心理变化,使郭元振这一人物形象性格丰满,栩栩如生。
        作者先写郭元振踏进凶祠,看堂内灯烛辉煌,祭品罗列,却悄无人迹时顿生的疑情。由于疑窦难解,以至他步履迟缓,“历阶而升,徘徊堂上”,表现出他为人敏锐而细心。当元振与东阁中悲哭的女子交谈后,得知宅中有祸福百姓、渔色乡女的“乌将军”出没,该女父母贪利忘义,竟醉女,锁之,听任乌将军蹂躏时,严酷的事实不禁使他怒火中烧,发出了:“吾忝为大丈夫也,必力救之。若不得,当杀身以徇汝,终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的铿锵誓言。这一腔怒火和声声断喝,如雷霆闪电,廓清了祠中浓重的妖氛,真切地袒露了元振嫉恶如仇的刚肠义胆。接着,他佯装傧相坐于西阶之上以待妖。四个飘然而来的紫衣黄衫吏入而复出,均没看出破绽。元振这时又由怒转为“私心独喜”,喜的是自己可以从容地接近妖怪。近妖不惧,反自窃喜。这一细微的心理变化,极生动地反映出元振胸中充溢着“人定胜鬼”的凛然正气和强烈自信。及至乌将军入祠,元振先让仆人通报姓名,再上前施礼,然后与其对酌对食,“言笑极欢”,举止得体。此时,尽管元振囊中藏有利刃,但他不急于成事,而以“御厨鹿脯”为饵,诱其入彀。这里,作者通过一个个连续递进的动作,不但写出了欢宴后隐藏的刀光剑影,而且细腻地描摹出元振思欲刺妖,但又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的情态,使他有勇且多谋的性格特点凸现于读者眼前,令人过目难忘。后元振趁妖不备,捉其腕而断之。妖负伤夜遁。元振救出乡女,天明时分与前来收尸的乡民们相聚。谁料此刻又陡起波澜,愚昧的乡民竟斥他残了此乡的“镇神”,要“杀卿以祭乌将军”。在一片鼓噪声中,元振不愠不急,显得格外耐心。他多方设问,举一反三,对众乡民循循善诱,指出乌将军渔肉乡里,残虐于人,是天地间的罪畜,自己“执正而诛之”,是代表天意的。只有除淫妖之兽,才能“永无聘礼之患”。一番苦口婆心,句句入情入理,终使众人醒悟,群起寻杀了猪怪。文中这一大段元振的议论,不仅非常符合他作为青年士子明理善辩的身份特点,而且直接抒发了他愿启迪受难乡民,破除精神桎梏的挚诚之情。特别是当妖怪已除,乡民会钱酬谢他时,作者写他只说自己为民除害,“非鬻猎者”,辞不受礼,把元振仗义行侠的一片诚心再作轻轻点染,便使这位具有高风亮节的年轻侠士活脱脱跃然纸上,令人油然而生欣羡之情。这种写人重在写情的笔法,为本篇增色弥多。
        其次,作者以时间流动为经,以人物行为发展为纬,精心构思情节,使故事曲折有致,高潮迭起,引人入胜。尤其是在展开情节中恰当地运用悬念,更增加了小说的魅力。如元振计断乌将军左手,天明看时,手竟变成了猪蹄。何以会有此变化?读者正欲深究,作者却到此戛然而止,笔锋一转,铺写元振劝说乡民之事。直到众人被说服,循血迹捣开大坟穴,燃薪烛照,乌将军方现出蠢猪的原形。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牛僧孺创造的这个贪吃、好色,能呼风唤雨幻化人形的“猪怪乌将军”形象,对后人的创作不无影响。最直接的当是《西游记》中的“天蓬元帅猪八戒”,可约略看出与此的承继关系。
        再次是作者很注意对客观环境和气氛的渲染。他以十分简洁的笔墨,勾勒出阴晦的夜色,绝远的灯火,高大的门宇,悄无人迹的庭院,直到那几个游魂般飘忽不定、去而复来的紫衣黄衫客,和那座恐怖阴森,敞如大室的大坟穴,使全篇笼罩一层浓重迷离的妖氛疑雾,为郭元振行侠除怪创造了一个典型的环境。
        通览这篇小说的创作特点,我们不难看出:唐传奇“作意好奇”与六朝志怪并无二致,但在“有意为小说”上确是大大前进了一步。
        这篇小说的不足,在于结尾的“判词”全是宿命的说教,与全篇的无神论主旨相悖。或许,这正是牛僧孺故作玄虚的障眼法也未可知,此说姑且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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