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李煜后期的词
李煜后期的词,是指他亡国以后做俘虏时写的作品。由于
作者的身分、环境的骤然改变,从一国之主顿时成为阶下之囚,
反映在作品中的思想感情,自然也有比较明显而剧烈的变化。
变化的关键,在于作者从皇帝在宝座上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再
也不能自拔。在他心里,至少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今生今世,
再也过不成当年小朝廷安富尊荣的享乐生活了。当然,作者对
昔日的享乐生活留恋越深,对当前现实表示遗憾的情绪也就越
强烈。他的一首[望江南],最能说明他这种依恋过去而对当前
处境感到无可奈何的心情:
如果说在[望江南]中,作者只是比较含蓄地流露出对当前 现实的“恨”,那么在他临死前不久写的[浪淘沙]和[虞美人],就 爽性把这种今昔沧桑之感毫无隐讳地表达出来了。我们先看 [浪淘沙]:
下片第一句“独自暮凭栏”,历来有不同讲法。因为“暮”字 一本作“莫”。“莫凭栏”是不要凭栏,而“暮凭栏”则是在黄昏时 凭栏。照我的体会,作者说“莫凭栏”,其实是有凭栏的经验的。 正因为凭栏后使自己感到伤心,所以才劝自己一个人不要再去 凭栏了。并非不可通。俞平伯先生早年在《读词偶得》中是讲成 “莫”字的。但四十年代我听废名先生讲课,他跟俞老既是同门 又是好朋友,而他在课堂上就公开说俞先生这一点讲错了。俞 老晚年写定《唐宋词选释》,也修正了过去的讲法。他说:“我前 在《读词偶得》里读为入声,作否定语讲,……说亦未必是。下片 从‘凭栏’生出,略点晚景,‘无限江山’以下,转入沉思境界,作 ‘暮’字自好。”我个人比较同意后说。第一,这首词从时间顺序 年看是由黎明写到黄昏,作“暮”字比较自然,而且与下文“无限 江山”相连贯,“江山”在望,别易会难,正是凭栏时所见所感;如 果说不要凭栏,却又说“无限江山”,上下文就有点不接气了。第 二,从声调音节来看,一句词用“独”、“莫”两个人声字,显得十分 急促,听上去不美;不如连用“自”、“暮”两个去声字,反而显得心 情格外沉重。第三,这里先说凭栏有所见,而眼前所见的“无限 江山”并不属于自己所有;而曾为自己所有的“无限江山”却又无 从见到,这才引起下文“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叹。这样理解,似 乎更顺理成章,更深刻,更显得悲怨凄凉。这比自己做决绝之 辞,说我独自再不要凭栏了,似乎更有意境。接下去“流水落花 春去也”,仍是义涵双关,既写残春无法挽留,也写自己前景暗淡 无光,是人间一切事物都归于幻灭的形象化的描写,是绝望透顶 的哀鸣。收句用“天上人间”四字,则又转入含蓄蕴藉的境界。 “天上”、“人间”应该是相对的两个词语,这从白居易《长恨歌》的 “天上人间会相见”和张泌[浣溪沙]的“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 梦觉来时”的句子里都可以得到旁证。俞平伯先生在《读词偶 得》中曾试图给这两个词语加标点,无论加问号(“天上?”“人 间?”)还是加感叹号(“天上!”“人间!”)似乎都包括不了原作的 意思。文学研究所注释的《唐宋词选》对这一句解释道:“这里有 迷茫邈远,难以寻觅之意。”似乎也不够确切。我以为,这一句至 少包括以下三层对比,即死与生、梦幻与现实和过去与将来的对 比。当然这里面还包含了哀乐、贵贱、盛衰等等一切能对比的想 法和感情。而作者却只写了四个字,看似说到尽头,其实是包藏 着千言万语和千头万绪。近人陈锐《袍碧斋词话》对李煜词提出 既有“气骨”而又使人感到“缠绵”的评语,我以为对这首词是非 常适用的。
最后请看[虞美人]:
[虞美人]这首词,可以用“大开大阖”四个字来概括,上片第 一句是着眼未来,说年年有春花秋月,这种良辰美景从无了结之 时。一个在人生道路上平坦顺利地行进或没有被卷入矛盾漩涡 中的人,会认为“春花秋月”都是可喜可爱的。而作者瞻望前途, 却只有一片迷茫,看不到任何出路。于是“何时了”三字就不免 带有埋怨情绪了。第二句则回顾过去,所谓“往事”,原是美好而 值得留恋的。可是现在全已化为泡影,成为陈迹,一去不复返 了。这两句一瞻前一顾后,自成开阖。然后第三句回到现实生 活本身中来。作者做为一个词人,在经过一百八十度的沧桑变 化之后,是十分敏感的。他感受到春天“又”来了,“东风”在夜半 吹来。春风可以苏醒万物,同时也可以把埋藏在人们灵魂深处 的痛苦和悲怨吹上了心头。一旦如草木之萌发,就再也按捺不 下,掩盖不住了,于是迸放出第四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 是明言,直言,放言,毫无假借和掩饰,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家国 兴亡之恨! 这是一个醉生梦死者的觉醒,也是一个亡国贱俘无 济于事地幡然悔悟! 从“昨夜”追想到当年,从结构上说是又一 个大开大阖,而从作者心情的变化说则是大起大落地急转直下。 难怪宋太宗听到李煜竟写出这样的句子,必迅速剪除之而后才 放心了。
下片“雕栏玉砌”二句,紧承上片“故国不堪回首”而言。这 是以“物是人非”的对比手法自为开阖。遥想江南的宫殿,应该 还跟从前一样吧,只是自己却因遭到意外变故,已经衰老了。往 日的朱颜,现在已变得苍老憔悴。据龙衮《江南野史》记戴,李煜 曾有“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话,可见忧能伤人,作者这里 的“朱颜改”原是真实的写照。但作者所感叹的,还不仅是岁月 的流逝,而是泛指人事的变迁。最后两句,是说眼前,也包括今 后。意思说现在“愁”已经够多的了,还能再有多少愁呢? 然而 回答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未来的日子里,除了“愁”还 有什么呢?这才是真正的亡国哀音,然而作者却写得极其坦率, 所谓直陈胸臆,莫过于此了。
最后,我想谈一下“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比喻的涵义。 李煜在另一首[相见欢](又叫[乌夜啼])里,末一句同本句很相 近:“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意思是说“人生长恨”是命中注定 的,就像水往东流一样无法改变。而[虞美人]里这一句却是用 开阔的景象来形容细微的感情,这同李璟的词以“回首绿波”两 句作结尾的手法是异曲同工的。因此它不同于“自是人生长恨 水长东”。江水到了春天,就涨了起来,既盛大而又源远流长。 水越大则比喻愁越多,而水流不断更比喻愁恨之来也是无穷无 尽的。另外,后世的评论家又用宋代秦观(读去声)《千秋岁》的 结尾“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来同李煜的这句词相比,其实两 者也不尽相同。秦观的词固然也形容愁多,但“海”的形象是一 片汪洋,无边无际,同这句以江水东流比喻愁之无穷无尽还是略 有区别的。另外,秦观还添了“飞红万点”四个字,那是表示愁绪 纷乱,触目惊心的意思,与此也各有偏重。总之,在诗词中为人 千古传诵的名句,都各有它们的独创性。形象思维不同于逻辑 思维,作家们的想象和构思绝对不会千篇一律。只要细心玩味, 自然能分辨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的。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
龙。花月正春风。
如果说在[望江南]中,作者只是比较含蓄地流露出对当前 现实的“恨”,那么在他临死前不久写的[浪淘沙]和[虞美人],就 爽性把这种今昔沧桑之感毫无隐讳地表达出来了。我们先看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
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暮(一作“莫”)凭栏,无限江山。别
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下片第一句“独自暮凭栏”,历来有不同讲法。因为“暮”字 一本作“莫”。“莫凭栏”是不要凭栏,而“暮凭栏”则是在黄昏时 凭栏。照我的体会,作者说“莫凭栏”,其实是有凭栏的经验的。 正因为凭栏后使自己感到伤心,所以才劝自己一个人不要再去 凭栏了。并非不可通。俞平伯先生早年在《读词偶得》中是讲成 “莫”字的。但四十年代我听废名先生讲课,他跟俞老既是同门 又是好朋友,而他在课堂上就公开说俞先生这一点讲错了。俞 老晚年写定《唐宋词选释》,也修正了过去的讲法。他说:“我前 在《读词偶得》里读为入声,作否定语讲,……说亦未必是。下片 从‘凭栏’生出,略点晚景,‘无限江山’以下,转入沉思境界,作 ‘暮’字自好。”我个人比较同意后说。第一,这首词从时间顺序 年看是由黎明写到黄昏,作“暮”字比较自然,而且与下文“无限 江山”相连贯,“江山”在望,别易会难,正是凭栏时所见所感;如 果说不要凭栏,却又说“无限江山”,上下文就有点不接气了。第 二,从声调音节来看,一句词用“独”、“莫”两个人声字,显得十分 急促,听上去不美;不如连用“自”、“暮”两个去声字,反而显得心 情格外沉重。第三,这里先说凭栏有所见,而眼前所见的“无限 江山”并不属于自己所有;而曾为自己所有的“无限江山”却又无 从见到,这才引起下文“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叹。这样理解,似 乎更顺理成章,更深刻,更显得悲怨凄凉。这比自己做决绝之 辞,说我独自再不要凭栏了,似乎更有意境。接下去“流水落花 春去也”,仍是义涵双关,既写残春无法挽留,也写自己前景暗淡 无光,是人间一切事物都归于幻灭的形象化的描写,是绝望透顶 的哀鸣。收句用“天上人间”四字,则又转入含蓄蕴藉的境界。 “天上”、“人间”应该是相对的两个词语,这从白居易《长恨歌》的 “天上人间会相见”和张泌[浣溪沙]的“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 梦觉来时”的句子里都可以得到旁证。俞平伯先生在《读词偶 得》中曾试图给这两个词语加标点,无论加问号(“天上?”“人 间?”)还是加感叹号(“天上!”“人间!”)似乎都包括不了原作的 意思。文学研究所注释的《唐宋词选》对这一句解释道:“这里有 迷茫邈远,难以寻觅之意。”似乎也不够确切。我以为,这一句至 少包括以下三层对比,即死与生、梦幻与现实和过去与将来的对 比。当然这里面还包含了哀乐、贵贱、盛衰等等一切能对比的想 法和感情。而作者却只写了四个字,看似说到尽头,其实是包藏 着千言万语和千头万绪。近人陈锐《袍碧斋词话》对李煜词提出 既有“气骨”而又使人感到“缠绵”的评语,我以为对这首词是非 常适用的。
最后请看[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
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读上声),只是朱颜
改。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这首词,可以用“大开大阖”四个字来概括,上片第 一句是着眼未来,说年年有春花秋月,这种良辰美景从无了结之 时。一个在人生道路上平坦顺利地行进或没有被卷入矛盾漩涡 中的人,会认为“春花秋月”都是可喜可爱的。而作者瞻望前途, 却只有一片迷茫,看不到任何出路。于是“何时了”三字就不免 带有埋怨情绪了。第二句则回顾过去,所谓“往事”,原是美好而 值得留恋的。可是现在全已化为泡影,成为陈迹,一去不复返 了。这两句一瞻前一顾后,自成开阖。然后第三句回到现实生 活本身中来。作者做为一个词人,在经过一百八十度的沧桑变 化之后,是十分敏感的。他感受到春天“又”来了,“东风”在夜半 吹来。春风可以苏醒万物,同时也可以把埋藏在人们灵魂深处 的痛苦和悲怨吹上了心头。一旦如草木之萌发,就再也按捺不 下,掩盖不住了,于是迸放出第四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 是明言,直言,放言,毫无假借和掩饰,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家国 兴亡之恨! 这是一个醉生梦死者的觉醒,也是一个亡国贱俘无 济于事地幡然悔悟! 从“昨夜”追想到当年,从结构上说是又一 个大开大阖,而从作者心情的变化说则是大起大落地急转直下。 难怪宋太宗听到李煜竟写出这样的句子,必迅速剪除之而后才 放心了。
下片“雕栏玉砌”二句,紧承上片“故国不堪回首”而言。这 是以“物是人非”的对比手法自为开阖。遥想江南的宫殿,应该 还跟从前一样吧,只是自己却因遭到意外变故,已经衰老了。往 日的朱颜,现在已变得苍老憔悴。据龙衮《江南野史》记戴,李煜 曾有“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话,可见忧能伤人,作者这里 的“朱颜改”原是真实的写照。但作者所感叹的,还不仅是岁月 的流逝,而是泛指人事的变迁。最后两句,是说眼前,也包括今 后。意思说现在“愁”已经够多的了,还能再有多少愁呢? 然而 回答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未来的日子里,除了“愁”还 有什么呢?这才是真正的亡国哀音,然而作者却写得极其坦率, 所谓直陈胸臆,莫过于此了。
最后,我想谈一下“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比喻的涵义。 李煜在另一首[相见欢](又叫[乌夜啼])里,末一句同本句很相 近:“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意思是说“人生长恨”是命中注定 的,就像水往东流一样无法改变。而[虞美人]里这一句却是用 开阔的景象来形容细微的感情,这同李璟的词以“回首绿波”两 句作结尾的手法是异曲同工的。因此它不同于“自是人生长恨 水长东”。江水到了春天,就涨了起来,既盛大而又源远流长。 水越大则比喻愁越多,而水流不断更比喻愁恨之来也是无穷无 尽的。另外,后世的评论家又用宋代秦观(读去声)《千秋岁》的 结尾“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来同李煜的这句词相比,其实两 者也不尽相同。秦观的词固然也形容愁多,但“海”的形象是一 片汪洋,无边无际,同这句以江水东流比喻愁之无穷无尽还是略 有区别的。另外,秦观还添了“飞红万点”四个字,那是表示愁绪 纷乱,触目惊心的意思,与此也各有偏重。总之,在诗词中为人 千古传诵的名句,都各有它们的独创性。形象思维不同于逻辑 思维,作家们的想象和构思绝对不会千篇一律。只要细心玩味, 自然能分辨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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