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租行
[清]王士祯
阳春三月时,蚕子何蠕蠕。三日出奁中,五日遍籧篨。东邻有少妇,养蚕方一塸。夜夜伴蚕眠,桑叶恐不周。朝出南陌头,猗猗望桑柔。桑柔亦不见,椹子醉鸬鸠。归来见蚕饥,徘徊当奈何?脱我耳边钗,鬻我嫁时襦。何夫持襦去,里正持符来:“汉中索军租,不得还顾私!”“里正且上坐,黾勉具晨炊。但缓一月余,蚕成卖新丝。”“新丝亦难买,新谷亦难收。不见马上郎,雉尾红绵裘!”再拜谢里正:“文人且旋归,鬻我嫁时襦,脱我耳边钗。”蚕应黑瘦尽,军租持底当?痛哭视孤儿,毕命朱丝绳。阿夫还入门,不复见故妻: “生既为同衾,死当携手归。”
《蚕租行》为作者自制的乐府新题。诗下原有小序: “丁酉夏,有民家养蚕,质衣钏鬻桑,而催租急,遂缢死。其夫归见之,亦缢。王子感焉,作是诗也。”可知本诗是作者于顺治十四年(1657),根据亲见的事实写成的。通过叙述一对农家夫妇因无力缴纳军租,被迫双双自缢的悲惨故事,反映出清初赋税沉重,民不聊生的严酷现实。
全诗凡四十句,四句一意,共分十解。每解均独立成章,叙述一个情节,而各解顺势而下,勾连贯穿,组成一个完整的悲剧故事。作者无意炫耀技巧,故诗歌既不以重墨浓彩的夸张渲染和绘声绘色的描摹形容见长,也不以紧张曲折,起伏跌宕的情节取胜。只是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以单向的,线性的结构方式,平淡的自然的叙述口吻,交待故事情节,组织矛盾冲突,展示人物命运。依靠故事本身浓厚的悲剧情调,造成凄哀婉转,缠绵悱恻的艺术效果。冷静的叙述中,隐隐透出一种从容不迫、娓娓而谈的笔趣,令人涵咏咀嚼,久而知味。
有条不紊,纡徐舒缓是本诗结构上最突出的特点。长篇歌行,素忌平直刻板。因而作者在谋篇安章时,注意表现形式和表现手法的交错变换,故全诗并不显得冗长沉闷。如一解写幼蚕初生时的情景,作者以“何”、“遍”、“三日”、“五日”,着力刻画养蚕人看到春蚕日渐长大的欣喜和欢悦。但这刻划,却是为了给以后写幼蚕夭折、邻妇徒劳一场的痛苦悲伤作铺垫用的,是一种欲抑先扬的反衬法。五至八解、写邻妇典钗质衣,分明在苟延残喘,而里正却火上烧油,步步紧逼,是故事的中心部分。这几解,一改作者的客观叙述,全由人物的对话构成,使情节更加紧凑,有助于充分显示矛盾冲突,掀起故事的高潮,从而避免了平铺直叙,使文气生发摇曳,变化多姿。七解中的“新丝亦难卖,新谷亦难收”,本是表现农家进退无据、度日维艰处境的。但这两句既非作者的阐释,也不是邻妇的剖白,恰恰出于里正之口,饶有讽刺意味。既知她如此为难,何必苦苦煎迫!言语之间、充满了愤怒与抗争的感情色彩。
作品擅长通过对人物行为,动作的简单描写和人物自身的语言来展示人物性格,如写邻妇养蚕,不过区区一,却备加爱护。 “夜夜伴蚕眠”,可想其白日用力之勤;“桑叶恐不周”,可见其素昔虑心之苦。短短十字,即将其操劳之状,关切之情摹写无余。至于春蚕在农家生活中的地位,邻妇对春蚕所寄予的愿望,以及她家境的窘迫,也都显而易见,尽在其中了。作品更擅长通过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大量的“潜台词”,暗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塑造艺术形象。如当邻妇朝出采桑,遍觅不得之时,该何等失望;当她看到饥蚕辗转而徘徊无计之时,该何等地焦虑;当她忍痛变卖衣饰,换桑养蚕之时,该何等地伤感;当她看到里正持符踵门,催租逼税之时,该何等地惊恐;当她再三求告,不容暂缓之时,该何等地郁愤;当她看到春蚕奄奄待毙,无力挽救之时,该何等地揪心;尤其是当她决计一死,哭视孤儿时,又该何等地绝望和眷恋难舍。所有这些,作者却绝无片言只语,全在轻描淡写中,让读者去思索揣想。而读者只需要稍稍发挥一下想象和联想,就不难发现邻妇的这种曲折复杂的心理流程。从而使这个勤劳善良,却最终被社会无情吞噬掉的悲剧性的人物形象,逐渐眉目清晰,肌肤丰满地显现在读者眼前。这种手法,不仅避免了议论化,概念化的毛病,而且从接受主义美学角度审视,还有助于推动读者积极地参与作者的艺术创作,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获得最大的审美感受。
作者以同样的手法刻划塑造了里正的形象。可以想象: “里正持符来”,气势多么威严; “汉中索军租”,理由多么堂皇; “不得还顾私”,口气多么坚决。俨然一副公事公办,不容商量的嘴脸。邻妇虽反复恳求,却始终不肯通融,更显得冷酷无情。三言两语,就使一个恶吏的可憎面目,须发毕现,跃然纸上。作者又有意地将这两个人物放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使其妍媸互见,相得益彰。如中间几解,通过简短的对话,便将乡曲小民的战战兢兢、低声下气与官府爪牙的狐假虎威、颐指气使的动人情状勾画了了,相映成趣。此情此景,与杜甫《石壕吏》中的名句:“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何其相似乃尔?
本诗语言浅近质朴,粗看仿佛都是寻常口语,不假雕琢。然而仔细品味,方可看出诗人字斟句酌,千锤百炼之功力。单看他化用多少前人诗句又不露丝毫痕迹,即可略见一斑。如“蚕子始蠕蠕”,系用李贺《感讽》: “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桑柔”用《诗经·七月》:“爰求柔桑”;“椹子醉鸬鸠”用《诗经·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桑叶恐不周”、“蚕应黑瘦尽”用《古乐府·柔桑度》:“奈何黑瘦尽,桑叶恐不周”等等。通篇谈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所以全诗浅而不俗,质而不俚,其古朴拙雅的艺术风格,与两汉乐府极为接近。
此外,在这首诗中,诗人并未采用随文生辞,杂发感慨;或曲终奏雅,卒章显志的方法,以表明自己的是非爱憎。而是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在笔下的人物身上,通过对悲剧故事的叙述,委婉含蓄地表达对现实的认识与批判。较其它乐府诗作,更多一层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