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落花歌
[清]龚自珍
出丰宜门一里,海棠大十围者八九十本。花时车马太盛,未尝过也。三月二十六日,大风;明日风少定,则偕金礼部应城、汪孝廉谭、朱上舍祖毂、家弟自谷出城饮而有此作。
西郊落花天下奇,古来但赋伤春诗。西郊车马一朝尽,定盦先生沽酒来赏之。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送春人又嗤。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痴。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观想尤神驰。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这是一首仿乐府歌行体的写景抒情诗,作于道光七年(1827)四月末。古人写落花,多表达伤春、惜春的感情,或抒发人生短暂、时光易逝的感慨。“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李华《春行即兴》)、”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即是这种情调的反映。而《西郊落花歌》却一反前人,以高吭激昂的基调,歌残春之余韵,写落花之壮观,处处闪耀着浪漫主义色彩。
龚自珍二十七岁中举,此后踌躇满志,怀着一股变革现实的雄心再登科场,企图通过高占巍科的仕途来实现其满腔抱负,然而在后来的一连五次会试中,连连失败。在逆境中,寄情自然风光,托物言志,抒发独特的审美情趣,是他这一时期诗作的一个主要特点。
西郊落花之地,在北京丰宜门(今右安门与丰台之间)外三官庙一带。据张祥河《关陇舆中偶记》记载: “海棠最盛,花时为士大夫宴集之所。”而诗人赏花却没有选择在海棠最盛的时节,其原因作者在诗前小序中写道:“花时车马太盛,未尝过也。”因此待到“西郊车马一朝尽,定盦先生沽酒来赏之。”这正是龚氏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正体现了他不与世俗同流的傲岸风骨。诗人在这里运用了衬托的手法,通过写他在落花时节赏花不被人理解,受别人嗤笑来突出西郊落花为天下奇观。 “失色”是“天下奇”的最好注解,而一个“奇”字又成为贯穿全诗的主线,为下文描写海棠花落英缤纷、瑰丽无比的奇特景色埋下了伏笔。
诗人写落花的绚丽,从不同角度,以不同手法,寓比寄兴、浓墨重彩、渲染烘托,为我们勾画出一幅神采飞扬的西郊落花图。诗的开头先通过比喻和夸张,极写落花的气势和丰采:无边无际的落花,铺天盖地,如钱塘江潮席卷而来,又如昆阳战后的战场,落红如血,一片狼藉。更为奇特的是,他把遍地残红想象成八万四千天女倾倒的胭脂水,这就给诗人丰富的联想蒙上了一层温馨的色彩。在这里,诗人把江潮、战场、胭脂水这些并无关联的事物融汇在一起,写出了落花的气势和丰采,可谓妙手丹青、匠心独运。
诗人对落花纵横驰骋的想象并未就此止歇,他进而由地下到天界、由现实到佛国,笔酣墨畅地把对落花的讴歌推向了高潮。“奇龙怪凤”四句,把读者的思路由人间带入天庭:光怪陆离的落花,如奇龙怪凤漂泊宛转于泥涂之中,琴高为什么抛却这人间奇景,乘赤鲤上天呢?君不见:玉皇宫中空空如也,三十六天界的仙女早已下凡来观看这里的奇景。 “琴高乘鲤”典出《清一统志》: “汉琴高居泾北山岩,修炼得道,乘赤鲤上昇。”美丽的神话传说和眼前之景巧妙地融为一体,更增添了落花扑朔迷离的奇幻色彩。触景生情,诗人很自然地想到自己的遭遇:科场失意,雄才大略难以施展,平生遭受的忧患,就象眼前的落花,恍恍惚惚,离奇怪诞,百般变化,无穷无尽。情由景生,情景交融,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统一。
诗人在最后几句中将笔锋一转,把对落花的描写推进到一个更为奇异的境界。“三藏”、“维摩卷”,皆佛家经典。“天女散花”的故事,即出自《维摩诘所说经》。“净土”、“西方净国”均指佛国。诗人在这里由读佛经联想到天女散花的故事,由天女散花的故事又联想到“净土落花深四寸”。那佛国的落花,多么令人心驰神往!虽然可望而不可及,但下笔写诗时,却能启迪人妙语连珠,脱颖而出,挥洒得何其淋漓尽致。至此,诗人丰富的联想,超凡脱俗的思维,都倾注在落花之中,达到了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地步!末尾“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得落花时”一句,集中抒发了诗人的感受,其中既有对历代文人墨客伤春、惜春之情的逆反,又包含着“花落自有花开时,蓄芳待来年”的哲理。影射作者当时的身世,含蓄隽永,耐人寻味。
在艺术上,全诗铺张扬厉,生动形象,比兴不露雕凿,用典不失意蕴。紧扣一个“奇”字来写落花:“钱塘潮”,“昆阳城”奇在气势;“天女倾脂”奇在丰姿; “奇龙怪凤”奇在神采; “净土落花”奇在意境。正是这统领全诗的一个“奇”字,写出了西郊落花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