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少年行
[金]元好问
北风动地起,天际浮云多。登高一长啸,六龙忽蹉跎。我欲横江斗蛟鼍,万弩迸射阳侯波。或当大猎燕赵间,黄熊朱豹皆遮罗。男儿万马随㧑诃,朝发细柳暮朝那,扫云黑山布阳和。归来明堂见天子,黄金横带冠峨峨。人生只作张骞傅介子,远胜僵死空山阿。君不见并州少年夜枕戈,破屋耿耿天垂河,欲眠不眠泪滂沱。著鞭忽记刘越石,拔剑起舞鸡鸣歌。东方未明兮奈夜何!
这是元好问作的一首即事名篇的新乐府。以前诗人多用乐府旧题讽咏时事,至唐杜甫始即事名篇,元稹白居易继起,遂成故事。元好问这首诗,就是继承这种传统的。
此为诗人的早期作品,诗人从少年时代起,就有为国家建功立业的伟大抱负,时刻想着实现自己的志愿,这首《并州少年行》就是这种思想的体现。诗人生于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从卫绍王大安三年(1211)起,北边的蒙古就不断南侵,金朝节节败退,加上当时吏治混乱,奸臣当道,近侍横行,金朝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诗人看到了这种情况,忧心如焚,便唱出了“北风动地起,天际浮云多”这样壮烈的悲歌。 “北风”,指蒙古。大政八年,蒙古攻陷凤翔,诗人赋《岐阳》诗“北风猎猎悲笳发”,“北风”,也是指蒙古。 “动地起”,谓攻势猖狂。 “天际”,指朝廷。宋人诗, “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天际”,与此同。 “浮云”,指小人,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起二句如天外奇峰,劈空而入,将当时蒙古的气焰和金国的严峻形势,十个字就概括无馀,笔力之大,实属罕见。在这种情况下,诗人是怎么想的呢?诗人从幼年起,所向往的就是“大定明昌五十年”(《甲午除夜》)的“太平盛世”,这时正当少年气盛、意气风发的时候,当然要登高长啸、立志报国了。但苦于没有机会,而且还感到青春电逝“六龙忽蹉跎”的怅惘,这对于一个有伟大抱负的诗人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因而发出慨然的叹息!“六龙”指日,传说日驾六龙而行。阮籍《咏怀》诗: “白日忽蹉跎。”这里借用其意。下边就倾泻出了诗人报国的壮志:“我欲横江斗蛟鼍,万弩迸射阳侯波。或当大猎燕赵间,黄熊朱豹皆遮罗。”诗人要南渡大江制服南宋,北征燕赵驱除蒙古,以实现多年的夙愿。 “阳侯”,传说陵阳国的诸侯,落水而死,成为水神,能翻波作浪。“万弩迸射”,暗用吴越王钱镠万弩射江潮的故事,显示诗人“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阳侯” “蛟鼍”比南宋君臣,南宋曾向金称臣,故比之为诸侯。诗人还常以金比汉, 自然把蒙古比做匈奴,故说他们是“黄熊朱豹”,低“阳侯”一等。这是诗人用字有分寸的地方。这四句诗,气势雄伟,把一个并州少年壮志凌云的形象,浮现纸上。
以上叙述男儿应有如彼行踪,以下描写男儿应有如此气概。 “男儿万马随㧑诃”三句是说:指挥万骑,所向无前,朝发“细柳”,“暮抵“朝那”,把“黑山”的乌云一扫而光,使金国的政令,普及到北方大地,这才是男子的气概。 “细柳”,在咸阳西南,汉文帝时匈奴入侵,文帝使大将周亚夫屯军细柳,文帝劳军不得入,叹为真将军,以后便用为良将的代称。“朝那”(zhunuo)故址在今甘肃平凉西北,汉属安定郡,匈奴冒顿曾至朝那,这里借指边疆。 “黑山”在陕西榆林县,借指蒙古。按当时形势,为金国之患的,是蒙古而不是南宋,所以诗人把侧重点,由两者并提转入蒙古方面,使中心内容更为突出。 “归来明天见天子,黄金横带冠峨峨”。这是上段行为的结果,功成业就,获得高冠博带,才算志得意满。这后一句带有浓厚的利禄思想,是诗人庸俗处,但诗人是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这种思想恐也是难免的。
以下又转入议论, “人生只作张骞傅介子,远胜僵死空山阿。”由志得意满到情绪苦闷的过渡。做为一个壮士,就要和张骞傅介子一样,不能老死牖下默默无闻。张骞打通西域,断匈奴右臂,为汉朝立了大功;傅介子出使楼兰,斩楼兰王,使西域归附汉朝。这都是少年诗人效法的榜样。然而这金朝是行不通的,疆土日蹙,奸臣当道,伟大的抱负,也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下边便唱出了有志不得伸的悲歌:“君不见并州少年夜枕戈,破屋耿耿天垂河,欲眠不眠泪滂沱。”诗人欲效法刘琨,枕戈待旦,急于报效国家,但理想却不能实现,只落得个终夜难寐,眼睁睁看着明亮的天河向西移去,白白送走大好光阴,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怎不使人涕泪滂沱呢!但诗人终究是有抱负的,决不能就此甘心,于是下面奇峰再起, “著鞭忽记刘越石,拔剑起舞鸡鸣歌。”这里合用了刘琨与祖逖的故事,《晋书·刘琨传》载:“刘琨字越石,……与范阳祖逖为友,闻祖逖被用,与亲故书曰: ‘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我著鞭。’” 《祖逖传》载:“(与琨)同被共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著鞭” “起舞” “鸡鸣”,都是为了“志枭逆虏”。 “逆虏”自然是指蒙古,这和前边的“朝发细柳”暮至“朝那” “扫云黑山”相互照应,使全篇结构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志枭逆虏”愿望是美好的,志气是凌云的,但事实终归是事实,当时的金国, “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就象《诗·齐风·鸡鸣》所讽刺的那样,不可救药了。于是诗人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与矛盾中,终于发出了愤懑不平的呼号: “东方未明兮奈夜何”!
这首诗感情激愤,格调昂扬,充满了燕赵悲歌的壮烈气氛。古人谓“诗如其人”,这和诗人生长北方, “挟幽并之气”是一致的。在叙述手法上也变化多样,或用象征性的事物,比喻对方,如上半部分;或用白描的手法,叙述成功,如“归来”二句;或用一连串的典故,直抒胸臆,如后半部分。比喻突出了形象,典故节省了字句,而白描则明白如话。总之,使全诗成为一篇形式短小而仪态万方的好作品。诗的形式也有特点,全诗一韵到底,多用三平落脚,形式虽然短促,音节则十分舒缓。句子也长短不齐,或两句一组,或三句一组,或四句一组,因思想的变化而变化,随感情的起伏而起伏。沈德潜说他“七言古诗,气王神行,平芜一望时,常得峰峦高插、涛澜动地之概。”这首诗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