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歌》(六首选二)

2019-05-22 可可诗词网-乐府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宋·文天祥]


        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不忍舍君罗襦裳,天长地久终茫茫,牛女夜夜遥相望。呜呼一歌兮歌正长,悲风北来起彷徨。
        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四月八日摩尼珠,榴花犀钱络绣襦。兰汤百沸香似酥,欻随飞电飘泥涂。汝兄十二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呜呼四歌兮歌以吁,灯前老我明月孤。

        《六歌》乃文天祥于广东海丰五坡岭兵败被俘的次年(1279年),押解至燕京的北行途中所作。诗歌仿效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的声调形式,抒发了作者在祖国河山破碎之后对自己亲人悲惨命运的感伤情怀。《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四录有此诗。这里选出的两首,是文天祥悲叹妻子欧阳氏及其次子佛生之作。
        文天祥尽管创作了许多象《过零丁洋》 《正气歌》等可歌可泣的爱国主义诗篇,但他却并不以诗人自居,一再声称自己“非有意于为诗者也,后之良史庶几有考焉。”(见其《集杜诗自序》)在强调诗歌的实录作用的同时,他还十分重视诗歌的抒情功能,认为“诗,所以发性情之和也,性情未发,诗为无声,性情既发,诗为有声,閟于无声,诗之精,宣于有声,诗之迹。”(见其《〈罗主簿一鄂诗〉序》也就是说诗之精在情。他推崇杜甫的诗歌,在燕狱中集杜诗为绝句二百首,又集杜为胡笳十八拍。其原因,一方面固然在于杜诗善陈时事,堪称诗史,另一方面,也在于杜诗中流露的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深沉情感与文天祥在血与火的战斗生活中所激发的爱国主义心绪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而,浓郁的抒情色彩构成了文天祥诗歌的一大特征。《六歌》向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文天祥诗歌整体风格的窗口,作品揭开了作者家庭情感生活的帷幕,使我们知道文天祥不仅是历史上一位正气凛然的爱国楷模,而且还是一位体贴妻子怜爱儿女的好丈夫和好父亲。
        先看选录的第一首。全诗共分三个层次。首二句为诗歌的第一层次,作者以似淡实浓的笔触勾勒出几十年来作者与妻子深厚的感情。“糟糠”,旧指贫穷时的结发妻子。《后汉书·宋弘传》说,东汉光武帝要以其姊湖阳公主嫁给已有妻室的宋弘。宋弘拒绝说: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下堂”,旧以妻为夫所逼叫下堂。通读文山先生生平传记,可知先生出仕以来,正值南宋风雨飘摇之际。按理说正该文天祥大展才略之时,无奈朝廷内部权贵当道,致使他两次罢官故里,做官也多外任,可谓郁郁而不得志,所以糟糠所隐的自己贫穷之意,实际也暗含其政治途穷之旨,这样就把自己与妻子几十年来于生活动荡,才志难展的情境中所结下的深情厚意含蓄地说了出来。在如此艰难的生活中, 自己与妻子一直同甘共苦,从未分离,也即“不下堂”之意,但战争却残酷地把妻子从自己身边夺走,这就很自然地引出诗歌的第二层次(中间四句),抒写妻子于空坑战役被俘后至今生死未卜的悲惨情状。如果说,诗歌的第一个层次主要寄寓了作者对妻子深深的爱,那么这一层次,作者的情感色彩渐趋丰富,爱、苦、恨杂揉起来,既苦于山河零落, “丢凰失雏”,又愤恨于导致国破家亡的元蒙侵略者的豺狼行径,一时间百感交集,莫从分辩。诗歌的第三层次,即全诗的后五句,诗人的感情色彩又渐渐明朗起来,主要写对妻子绵绵的思念。作者以牛郎织女暗喻夫妻相会难期,这种难以相会的无望情绪,无疑地进一步加深了作者对妻子的眷恋,他的彷徨难寐不正是这种情感的含蓄说明吗?
        第二首诗歌乃作者悲叹次子佛生之作。此诗“汝兄十二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似为误句,今从黄兰波的《文天祥诗选》改为“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十三知在无”。全诗共分二层,前四句为第一层,主要写佛生的聪明俊秀。杜甫的《徐卿二子歌》曰: “君不见徐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相追随。孔子释氏亲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儿。”这里文天祥以徐卿二子比喻佛生的奇绝可爱,暗寓作者的慈父怜子之怀。 “四月八日”二句,乃诗人的追忆之笔。陷于囚禁之中的文天祥,不禁遥想当年佛生出世时的天真稚态。旧以夏历四月八日为浴佛节、佛诞日。 “犀钱”,指以犀角制的洗儿钱,从诗中“佛氏抱送”“榴花”“犀钱”等看来,四月八日乃佛生的生日。诗歌的第二层次写佛生失散后文天祥的万端感慨。“兰汤”二句为全诗的过渡句。“兰汤百沸”指洗三朝或洗儿会。古时婴儿出生后第三天洗身叫洗三朝,至满月,举行洗儿会。 “酥”指乳酪上凝的浮皮,这里比喻佛生肌肤的鲜润洁白。可知“兰汤”一句仍然承接上段之意,写佛生婴幼时的可爱。 “欻随飞电”一句,诗人乃从遥想中返回残酷的现实。史载空坑兵败之后,佛生与欧阳氏夫人同被俘,自隆兴(今江西省南昌县)北行时失散,“飘泥涂”即指此事而言。文天祥作此诗时,佛生已十三岁。 “汝兄十三“两句,意思是说,你哥哥道生十三岁便死去了,佛生你今年也是十三岁,现在还活在世上吗?家庭乃社会的细胞,世人皆以此为“避风港”和“生活的绿州”,父子亲情更是令人称赞不绝的永久话题,更何况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戒训更使这种亲情披上一层貌似神圣的宗法制色彩。所以我们也就可以体会到当文天祥吟诵到“灯前老我明月孤”时那种国破家亦亡的沉痛之感。
        “沉郁顿挫”是杜甫诗歌的显著风格。在某种程度上说,这四个字也可以用于文天祥的全部诗作。虽说他的诗歌有强烈的抒情性,但其抒情方式却往往具有含蓄的特征。我们上面分析的这两首诗歌便是极好的例证。作者在抒发对妻子的怀念和对佛生的担忧时,并不直截了当地端出自己奔涌的心绪。例如第二首诗歌,整篇都在写婴幼时的佛生如何聪明可爱这就从侧面烘托出文天祥得知佛生丢失后的悲痛情怀,给读者以不尽的回味。这种含蓄的抒情风格与杜诗极为相似。文天祥曾说: “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我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情性同哉! ”可知要研究文天祥,便不能不了解杜诗对他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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