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鹊行
[宋]唐庚
檐前群雀鸣相呼,法当有客或远出。吾今何处得书尺,而况宾客乘轩车。平生眼中抹泥涂,泛爱了不分贤愚。卒为所卖罪满躯,放逐南越烹蟾蜍。百口寄食西南隅,三年莫知安稳无。家书己自不可必,更望故人双鲤鱼。故人顷来绝能疏,况复万岭千江湖。鸡肋曾是安拳余,至今畏客如於菟。岂惟避谤谢还往,此日谁肯窥吾庐?杜门却扫也不恶,何但忘客并忘吾。喧喧鸣鹊汝过矣,曷不往噪权门朱?
这是一篇“即事名篇”的新乐府,是作者唐庚遭贬谪于惠州时抒发心中的愤懑不平之作。
全诗可分为四个部分来读。
开头四句为第一部分,写由檐前雀噪而引起的感慨。
“檐前群雀鸣相呼”作为全诗的兴起,交待了作诗的因由。按照人们的习惯认识,群雀(尤其是鹊)鸣叫,是“法当有客或远出”,应该是有客来访或居停主人需有事外出的征兆。这一开头,写出了作者独处的郁闷、孤寂的境遇和心态。试想,如果平日车马喧阗,人客不断,家人聚首,嬉闹声喧,哪里会去注意什么雀鸣,雀噪,其声也会常常为人声,车马声所掩,绝不会如此的“鸣相呼”,显得突出而响亮啊。而这又正反衬出所处环境的沉寂和居人的郁闷,正是这种郁闷的情怀郁结于心,亟思排解,理所当然地时时希望打破这沉闷的环境,而去注意那怕是极为轻微的“异动”了。但驻足倾听,那里有什么客人来访。惆怅、烦闷之情更有增无减,对当前“吾今何处得书尺,而况宾客乘轩车”的处境越添感慨。是啊,现在我以待罪之身贬谪于此,有什么人会来信加以慰藉呢?更不敢奢望有乘驷马高车的客人来访了。这一开端,是诗人此时心情的抒发,也是对炎凉世态切身感受而引起的愤慨。这一抒发和愤慨笼盖了全篇,创造出本诗特具的意境。
郁闷未得排解,愤慨也于事无补。于是开始了对造成今日状况的反思。这就引出了第二部分开头四句的描述: “平生眼中抹泥涂,泛爱了不分贤愚。卒为所卖罪满躯,放逐南越烹蟾蜍。”自己平日为人处世太糊涂了,无知人之明,好象是被泥巴糊住眼睛了似的。不分好坏,把人们都当作了可以信任的,都对其推心置腹,最终被那些专以卖友告密为事的人卖送了,落得满身是罪,放逐于这蛮荒之地,靠烹食“癞蛤蟆”果腹。 (按,惠州,属广东省,地处岭南,为古南越国属地,在当时被目为蛮荒之处,故有“烹蟾蜍”之说。)这追思,愤慨多于自责,不忿之意溢于言表。我们吟诵这几句诗后,除同情作者不幸的遭遇外,也会从中得到有益的教训,确实不能“不分贤愚”,对所有人都持“泛爱”态度,特别要当心那些好卖友惯以人血染红自己顶戴者。但愤慨也好,自责也好,不能不正视自己目下的境遇,时下除自己被贬谪放逐于这“蛮荒”之地外,家中“百口寄食西南隅,三年莫知安稳无。”家人都因受自己的牵累不能不返回老家四川,人口又众,又是“寄食”,到今已是三年了,不知他们生活是否已经平稳了。由个人的处境引起对分居异地的亲人的忧心、思念,乃是思路之必然。正是因自己待罪“蛮荒”,家人“寄身西南”,关山间阻的处境, 自然是“家书己自不可必”了。 “不可必”即不可能有。此句语似平淡,内中多少血泪与揪心的思念啊,我们不难想象。但还“更望故人双鲤鱼”。这里的“双鲤鱼”和第三句中的“书尺”,皆源于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该诗有句道: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出。”古人就把“双鲤鱼”、 “尺素(或书尺)”作为书信的代称了。 “更望”一句,把诗人迫切希望得到亲友消息的心情的强烈程度表现得极为准确,也又进而从侧面烘托了诗人独处的枯寂。这一部分着重抒写了作者对当前处境的反思和切盼亲友信息的愿心,在全诗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第三部分进一步铺写了自己此时孤寂独处的境遇和忧谗畏讥的心情。
“故人顷来绝能疏,况复万岭千江湖。” “故人”句紧承“更望”句,指出自己“更望”带来的只不过是更大的失望,难免有“顷来绝能疏”的怨言。顷来,近来,观诗意当指遭贬放逐以来。但虽有怨气,又代作宽解,“况复万岭千江湖”,不完全是“绝能疏”吧,有千山万岭,江湖的阻隔呢。此句当为诗人的确对人“泛爱”的明证。宽解有之,又怨气难平,但均鞭长莫及,还是正视目前才是现实的。 “鸡肋曾是安拳余”, 自己现在遭贬于此,处境如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这还是自己安于屈曲(拳通蜷,屈曲意)的结果啊,能不对因自己“泛爱了不分贤愚”而招致的“卒为所卖罪满躯”心有余悸吗?能不“至今畏客如於菟”,害怕客人象害怕老虎(於菟)一样吗?诗至此,诗人复杂的思维过程,从孤寂苦闷到思友念亲到忧谗畏讥得以尽展。其中忧谗畏讥渐趋上风,但对炎凉世态仍不免耿耿于怀。故又有“岂惟避谤谢还往,此日谁肯窥吾庐”之咏。是啊,哪里仅仅是因为我为避开诽谤而自动谢绝所有交往啊,现在又有何人肯不顾炎凉而一顾我的寒舍呢?诗人的怨愤之情虽强自宽解也实难平抑了。
不能平抑仍须平抑, 自我解脱才是现实最佳方案,所以诗人在第四部分里写道:“杜门却扫也不恶,何但忘客并忘吾。”关起门来“自扫门前雪”也不算坏呀,何况现在自己正在探求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呢。但确能如此吗? “喧喧鸣鹊汝过矣,曷不往噪权门朱?”大声“鸣相呼”的雀鹊你找错了对象啊,怎么不向朱门权豪处去噪叫?那里才是车马腾腾,送往迎来不绝呢。这两句表面是承上两句再次表明自己在求“忘客并忘吾”而“闭门却扫”谢绝往还不需“喜鹊报客”。骨子里却宣示了更深一层的对趋炎附势、日逐于权贵之门的人情世态的深恶。诗以此作结,诗旨更明,同时在结构上也起到了呼应开篇的作用,并再此照应了题目。
唐庚此诗虽抒发的是个人感受,但对阶级社会中的人情世态的批露却也入木三分。其中所述论交不能“了不分贤愚”,颇寓哲理,也是经验之言,就是对当今立身处世也不无教益。
此诗结构严谨,运转自如,衔接自然,语言流畅,用字精练,虽用典但无生僻之感,基本上还是承继了“新乐府”的通俗、明白的传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