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行
[唐]王建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洛阳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天涯悠悠葬日促,岗阪崎岖不停毂。高张素幕绕铭旌,夜唱挽歌山下宿。洛阳城北复城东,魂车祖马长相逢。车辙广若长安路,蒿草少于松柏树。涧底盘陀石渐稀,尽向坟前作羊虎。谁家石碑文字灭,后人重取书年月、朝朝车马送葬回,还起大宅与高台。
《北邙行》是《乐府诗集》中“新乐府辞”的一种。据郭茂倩说,“《北邙行》言人死葬北邙,与《梁甫吟》《泰山吟》《蒿里行》同意”。其实,作为中唐“新乐府运动”的两个重要人物,王建和张籍所写的《北邙行》,含意并不象上述挽歌这么简单,它们都具有相当深刻的讽谕意义。
“北邙”,是洛阳城北的邙山。由于自东周起,历汉、魏、西晋以至隋唐,洛阳是王都的所在地,北邙又是一个高亢干爽的土山,所以这里历来被视为理想的葬身之地。不少王公贵族、达官贵人,生前在繁荣的洛阳城中享乐,死后到高高的北邙山上安葬,成为历久的风尚,乃至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的谚语流传后世。
王建的这首《北邙行》共十八句,可分为四层理解。
第一层为开头的四个诗句。诗人起笔就写北邙山头坟墓之多,土地之贵。“少闲土”是说很少有空闲的地方,“尽是”墓,是“少闲土”的原因。这是放眼北邙的纵览所见。接下去再进一层着墨,“归葬多”与“少闲土”构成一对矛盾,一种对比。这种矛盾尖锐到何种程度?“堆著黄金无买处”,放着大堆大堆的黄金也难买到一块安葬的处所。这一诗句用夸张之法,把北邙地少坟多的现象描绘得历历可见,实为诗人置身洛阳的探访所得。
第二层是五至八句。这四句写的送葬安葬。 “天涯悠悠葬日促,岗阪崎岖不停毂”。“天涯”本指距离之遥远;“葬日促”是说葬事的时间很急促;“岗阪”是指山坡;“毂”为车轮中心圆木,这里指车轮。这两句是个倒装句式。一辆辆丧车在崎岖的山坡上车轮不停地匆匆赶路,仿佛它们来自无比遥远的地方,而从事丧葬的时间又十分急促一样。实际上,从洛阳城到北邙山不过数里,距离一点也谈不上遥远;在这样近距离的地方葬人,费时很少,时间也说不上急促。之所以给人“天涯悠悠葬日促”的印象,乃是因为丧葬之事接踵而至,送葬之车接续不断,总之,是人多车多罢了。“高张素幕绕铭旌;夜唱挽歌山下宿”是接写葬祭的场面:高高悬挂起白色的幕布,环绕着竖在灵柩前面的旗幡(“铭旌”即“明旌”,标识死者姓名之旗幡);到夜晚人们高唱挽歌,就在山下歇宿停留。这一层描写了送葬到安葬的全过程,一派熙熙攘攘的闹哄气氛笼罩其间,把人多(葬身者与送葬者)的特点突现出来。
第二层是九至十二句。这一层写的是丧车之多。“洛阳城北复城东”,以“北”,“东”,兼指四城,四方;“魂车祖马长相逢”,(“魂车”,象征死者之衣冠车;“祖马”,祭祀之马),举行丧葬的车马多得常常碰头;“车辙广若长安路”,丧车通行的道路象长安的大道一样宽广;“蒿草少于松柏树”,由于丧车时时不断通过,路上的蒿草极难生长,比山头坟边的松树柏树还要稀少。这几句描写相当准确、精细,值得仔细品味。试想,若大一个洛阳城,全城的道路该有多少,但条条路上车马相逢;再说通向北邙的山路,本该是较为狭窄的,但眼前丧车辚辚走过的路却象长安大街一样宽;按照常理,山上总是草多于树,但在这里却是杂草难生,偶尔那么几棵,也比周围郁郁葱葱的松柏树少得多。这些现象可说都超出了常情常理,突破了人们的生活经验。把这些“反常”“异常”的现象集中起来,那么,丧车之多也就不言而喻了。
第四层是十三至十六句。这一层仍然围绕丧葬这个中心,但视角却移向了作为坟墓重要标志的石雕和墓碑。“涧底盘陀石渐稀,尽向坟前作羊虎”,此两句与开头“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句式相同。“盘陀”,是石头不平的样子。涧底高低不平的石头日渐稀少,原因是都被人们采去作坟前的石羊、石虎了。接下来又深入一层着笔:由于石头稀少难得,因此那些年代较久、文字漶灭的石碑,往往被后来人挖去改制,刻上新的年月字样。这两句不仅对上两句在含意上作了补充与印证,而且暗寓着一种深沉的今昔荣衰之感。想当初这些墓碑新成之时,巍峨壮观,大有寿比金石、万载不朽的气势,但如今却被他人挖掉重刻;那么再过若干年月,这重刻新竖的墓碑又属于谁呢?这正象西晋诗人张载在一首咏北邙的《七哀诗》中所发的感叹:“金石俱不坚, 岂独人久长”?
第五层是最后两句。诗人把笔触从北邙又移向洛城:“朝朝车马送葬回,还起大宅与高台”。一天一天,你看送葬的车马回来,又在那里大兴土木,盖起一座座大宅高楼。在这里,邙山的垒垒新坟与城中的高楼大宅都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幅静止的图画;然而稍加思索,我们就不难明白诗人冷峻而严肃的内心独白:这华丽的楼宅与荒凉的坟丘不就是一回事吗?那长眠坟中的死者,生前不也是高楼大宅的主人?这些大兴土木的人们,将来不也是葬身北邙的死尸吗?既然如此,你们又何必为死者在邙山造坟立碑以求不朽,更何必为自己浪掷钱财大造楼宅呢?由此可以体会,古人论诗所说的“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不只是七言绝句的特色,也是这首《北邙行》结句的优胜之处。
这首诗前面四句一层,分别从土、人、车、石四个方面写北邙坟墓之多,丧事之盛;结尾两句由北邙反观洛阳,寄无穷感慨于客观描写之中。既对达官贵人的厚葬之风进行讽谕,又对他们的奢侈淫靡的享乐生活进行冷嘲。写来从容不迫,讽世意在言外。与郭茂倩所举的前代挽歌相比,显然要深刻得多也生动得多;即使与同时代元稹、白居易的某些新乐府诗相比,也更具含蓄蕴籍之美。而这正是王建乐府诗的一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