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客乐
[唐]张籍
金陵向西贾客多,船中生长乐风波。欲发移船近江口,船头祭神各浇酒。停杯共说远行期,入蜀经蛮谁别离。金多众中为上客,夜夜算緍眠独迟。秋江初月猩猩语,孤帆夜发湘江渚。水工持楫防暗滩,直过山边及前侣。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宝翁。
《贾客乐》属《清商曲辞·西曲歌》。
本诗系仿乐府古题。 《乐府诗集》卷四十八引《古今乐录》:“估客乐者,齐武帝之所制也。……《唐书·乐志》:梁改其名为《商旅行》”。
重农抑商的悠久传统使得商人在中国文化辞典中往往成了见利忘义的代名词。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商人重利轻别离”(白举易《琵琶行》),“莫作商人妇”(刘采春《啰唝曲》)等,构成了与社会思潮相呼应的抑商的文艺思潮。这种文艺思潮自有一定道理,因为诗人们更加关注人的情感世界。商人经年奔波在外的职业特性往往给妻子带来难以排遣的寂寞和痛苦,这当然会引起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诗人的关注和同情,谴责商人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其实,不带偏见的审视一下商人的生活和情感,他们也自有其不被世人理解的难言之隐。旅途的艰辛、生意的难做自不待言,那“断肠人在天涯”的滋味也不好受。张籍是中唐颇富现实主义精神的优秀诗人,白居易常给予很高的评价:“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张籍古乐府》)这首《贾客乐》一反空泛抑商的老调,既写出了商人的艰辛,又反映了特定的社会现实,同刘驾的《贾客乐》、《反贾客乐》一样,都是商人诗中不可多得的名篇,今天读来,现实意义尤为显著。
全诗可分为三部分。
开篇六句为第一部分,写商人远行前的准备活动。古时交通不发达,商人与船结下了难解之缘。而水象火一样残酷无情,遇上大风大浪,便有身家性命之忧,不知有多少贾客葬身鱼腹。故而这位自幼生长在船上,深谙水性的商人行前要把酒祭祀江神,希望他大发慈悲,保佑他顺利到达目的地。宗教的出现是以无法征服的灾难为前提的,商人之所以要祭神是因为江行确实充满了危险——倘若江行象嬉戏于清清小河中一样轻松愉快,他又何必浪费这杯酒呢?这庄严的祭神仪式中隐含了诗人对商人的同情。此行既非风平浪静,更该有亲人送别才是。且不说可以从亲人的依依别情中获取莫大的安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算是提前与他们诀别了。但没人来为他送行,一句“谁别离”的询问包含了深沉的失望和痛苦,诗人的同情表露得愈加明显。
中间八句为第二部分,写赚钱的辛苦和奔波的艰难。逐利赚钱是经商的价值体现,不能赚钱的商人绝不是好商人,正如同老打败仗的将军绝不是好将军一样。这位商人显然精于经商之道,以财广钱多赢得了同行的敬重。商场如战场,这尊重来之不易,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夜夜独眠迟睡,披星戴月,四处奔波,涉急流,过险滩,经常有身家性命之忧。常年奔走在外,有家难归,以至于名字被从家乡的户籍簿上勾掉了,成了真正的四海无家的羁客浪子。当我们知道了他历经如此多的艰难坎坷,还会简单地斥责他见利忘义, 自觉不自觉地为他鼓鼓的钱袋而害红眼病吗?
最后两句为第三部分,揭示了特定的社会现实,将本诗的思想境界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如第二部分所云,经商如此不易,吃苦耐劳,无家可归,还时有身家性命之忧,人们理应退避三舍才对,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弃业长为贩宝翁”呢?原因在于:“农夫税多长辛苦。”苛捐杂税之重,重到了人们宁愿选择有生命危险的经商之路也不愿在家种田的程度,古人云苛政猛于虎,现在岂不是苛捐比死更可怕吗?语似淡淡,实际上包含着人民几多的血泪,包含着诗人几多的愤怒。刘驾在描绘了商人“行舟触风浪,尽入鱼腹去”的危险后说:“农夫更苦辛,所以羡尔身”(《反贾客乐》),手法与此诗约略相同。
本诗既对商人极为同情,又揭示了特定的社会现实,具有很高的思想价值。同时,在艺术上以客观叙述为主,只摆一摆事实便嘎然而止,博大深厚的思想感情尽数寄寓在客观叙述之中,话外音,语中意,都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这样命笔,往往比直抒胸臆有更深沉的力量,更有回味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