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篇
[晋]张华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资财亦丰奢。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僮仆余梁肉,婢妾蹈绫罗。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足下金薄履,手中双莫邪。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新声逾激楚,妙伎绝阳阿。玄鹤降浮云,鲟鱼跃中河。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淳于前行酒,雍门坐相和。孟公结重关,宾客不得蹉。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簪珥咸堕落,冠冕皆倾斜。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他。留连弥信宿,此欢难可过。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磋。
张华此作, 《乐府诗集》归入《杂曲歌辞》。宋郭茂倩引《乐府解题》说: “《轻薄篇》,言乘肥马,衣轻裘,驰逐经过为乐,与《少年行》同意。何逊云‘城东美少年’,张正见云‘洛阳美少年’ ,是也。”再证之以《宋书·五行志》: “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可知本诗就是受这种历史事实的感发而写成的。
诗歌首四句,从议论入笔,开宗明义,指出西晋末代,贵族阶层,大多是些轻薄奢靡之徒,以此冒领下文,引出对当时达官贵人的粗笔横抹和精雕细刻。
从“被服极纤丽”到“朱门赫嵯峨”为粗笔描绘,鸟瞰他们衣、食、住、行的“浮华”。他们穿的极华丽,吃的尽美香。僮仆们尚且有吃不完的梁肉,婢妾们脚蹈着绫罗鞋子。以“僮仆”、 “婢妾”来烘托“主子”,不仅仅省去很多笔墨,而且更有象外之象。他们外出,乘车则华盖文轩,用鞭则象牙镶嵌,骑马则玉鸾叮当,穿鞋则黄金点缀,佩剑则吴国莫邪,而“朝期”、“暮宿”之“宾从”也不减汉宣帝之显宦金日䃅、张安世和外戚许氏、史氏们之威风;他们住的则是深宅大院连成长街,红漆大门高入云霄;这种“金玉其外”的大笔正面描写中,又伴以烘托和用典,可谓极矣,尽矣。
但是,这种“金玉其外”的描写,正是为下面“败絮其内”的描写作很好的铺垫。而“苍梧”四句又是由“金玉其外”向“败絮其内”的过渡之笔。从“美女兴齐赵”到“安能复顾他”,为这些达官贵人“败絮其内”的精雕细刻。他们不惜千金,从齐、赵买来美女,从西巴选择歌伎;宴会上,歌伎献出北方“奇舞”,弹奏“大陵名歌”;美妙的舞姿胜过古代名叫“阳阿”的舞女;新兴曲调比激昂的楚歌更为动听;神鹤为之从天而降,鲟鱼为之跃出河中,连不喜欢音乐的墨子也停车欣赏,不好色的柳下惠也发出赞叹;还有象淳于髡那样的大夫劝酒行令,如雍门周一样的琴师拨弄瑟弦;这些贵族老爷犹如孟公(汉人陈遵的字)嗜酒好客,每次宴会,都将重门紧锁,宾客不得逃席;他们喝得烂醉,狂呼乱叫,男女发簪耳饰掉落殆尽,帽子歪三扭四,“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大有楚庄王奢靡之风,“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他。”一连串的铺写,一系列的用典,维妙维肖地将这些贵族老爷们的“轻薄”行径、丑恶灵魂,活现在纸上,绘成千古笑骂的亡国前兆图。
最后八句,是诗人面对西晋末年这种“轻薄”、 “浮华”灭亡征兆,发出的富有人生哲理的慨叹。他深感人生如浮云,蹉跎岁月,命无定数,而朝代的更替,荣华之难持,更是“促促朝露期”。他想挽回败局,寄希望于执法吏,以“礼防”来约束这种“轻薄”、“浮华”之风,但是,积重难返,最终将会化为泡影,历史的演变不正是无情地打破了诗人的幻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