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病行
[汉]民歌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
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友,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儿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 “行复尔耳!弃置无复道。”
本篇载入《乐府诗集》三十八卷,属《相和歌辞》。诗歌通过叙述妻子临终托孤以及妻死之后父子交困的惨状,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下层人民生活的痛苦。
全诗共分二层。首层写临终托孤。关于次层的主旨,历来有种种不同的说法。这皆由对“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的不同断句所引起。黄节的《汉魏乐府风笺》以及游国思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一册,都将“舍”字属上读,即断成“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游本文学史解释道:“‘塞牖舍’之‘舍’ ,即徘徊空舍之‘舍’。牖舍连文,看似重复,但正是汉魏古诗朴拙处,象舟船、觞杯、餐饭、晨朝、门户等连用的例子是很多的(诗歌中的这种复词,唐以后始告绝迹)”(见该书第159页)。
即便采取了相同的断句,对此诗主旨的理解,仍存在着分歧。黄节引用清人朱柜堂、朱嘉征的评语,谓此诗乃“刺为父者不恤无母孤儿之诗。”“诗中并无一语及后母,使人想见于言外。”后母虐待非己所亲生之子,这乃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一种绵绵不绝的丑恶现象。这首诗虽然没有正面叙写后母的形象,但从后来孤儿们的悲惨遭遇,而做此种推测,也是不无道理的。游本文学史,则以为此诗是对下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反映, “残酷的剥削,竟使得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违背妻子临终时的千叮万嘱,忍心地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这种说法,是把孤儿们的悲剧根源,间接地归纳为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剥削。
余冠英的《乐府诗选》及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则把“闭门”二句断成“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这样,诗歌第二层次的主角就成了孤儿们的父亲。妻子死后,丈夫无力抚养孩子,他虽然能答应妻子的请求,做到“有过慎莫笪笞”,但却不能做到“莫我儿饥且寒”。因为贫困已经剥夺了他生存的自由,他又怎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呢?其情形正如阮籍《咏怀诗》其三所言:“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这样就把诗歌的批判矛头指向汉代统治者,从而赋予此诗以极大的现实意义。
汉乐府在艺术上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曾经有人说古希腊文学是一个史诗和戏剧的联邦,而中国的古代文学,则是一个抒情诗的王国。言外之意,以为中国叙事诗不甚发达。当然,较之抒情诗,中国古代的叙事诗无论在创作的数量上,还是在其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上,都逊色得多。但这并不能否认中国的叙事诗也有其辉煌的成就,尤其是西汉的乐府诗歌。这些作品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风格——戏剧美。而《孤儿行》则无疑是体现其艺术特征的代表作品。
首先,此诗截取的两个生活横断面,都是主人公命运中最富戏剧性的时刻,是时间、地点、矛盾和人物都很集中的场面。比如诗歌的上半部分,主要叙述久病的妻子,在临终之际嘱托丈夫要好好照顾孩子。简短的几句话,极富有潜台词,读者可以通过她的廖廖数语去追溯这个家庭以前的生活,猜测她以及她的丈夫的性格和心理。试想,经过连年累岁的病痛折磨,在临死之际,回顾自己的一生,妻子该有多少遗憾去表达啊。然而,在与丈夫的临终遗言中,她提到了孩子,提到了丈夫,却唯独没有提到自己。这是多么不符情理,而又尽在情理之中啊。作者就是通过这么一个简捷的戏剧性场面,完成了对妻子形象的刻划,给读者留下了不尽的回味和遐想。
其次,诗歌的叙述者态度客观冷静,基本上靠人物自己的对话和行动去揭示那震撼人心的悲剧结局。而对所以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叙述者则始终不发一言,把不尽的思索留给读者,启发了读者的艺术创造力。难怪对此诗的主旨,古今往来,产生了种种不同的说法,叙述者的隐藏性,大概也是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叙述者态度的客观冷静,还导致了诗歌语言向个性化发展。象“我欲不伤悲不能已” “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等丈夫所说的话语,单独拿出来,似乎根本不象诗歌语言,很通俗,然一旦放入诗歌的整体之中,却又显得那么贴切,极其符合丈夫的身份以及丈夫当时所处的情境。
宋长白在《柳亭诗话》中说:“病妇、孤儿行二首,虽参差不齐,而情与境会, 口语心计之状,活现笔端,每读一遍,觉有悲风刺人毛骨。后贤遇此种题,虽竭力描摹,读之正如嚼蜡,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也。”可谓对此诗在内容和艺术上的巨大魅力所做的极为生动的概括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