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 ·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
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妻子牵衣袂,抆泪霑怀抱。还附幼童子,顾托兄与嫂。辞诀未及终,严驾一何早。负笮引文舟,饥渴常不饱。谁令尔贫贱,咨嗟何所道。
此诗又名《折杨柳行》,标为谢灵运所作。据逯钦立先生考辨,应为曹丕所作。其理由不仅在于断为曹丕所作的文献较多,更在于其诗与谢灵运诗“思想情调、语言风格皆不类”。言甚有据,似可确认。
此诗所述大意,是挽船兵士在被迫征调时,与兄嫂告别的激愤之辞,本是代言体,而不是客观的纪实。如作实录看,则结束竟是认为挽船兵士受苦活该,离本旨太远。实则此诗充满对挽船兵士的同情。曹丕诗作中,多处流露出对战乱中受害民众尤其是贫困人家的怜悯关切,如《令诗》云: “丧乱悠悠过纪,白骨从横万里,哀哀下民靡恃”。《上留田行》更深沉地慨叹 “居世一何不同”,而同情 “贫子食糟与糠”,并代其吐露不平 “尔叹息将欲谁怨”。后者内容、情味及代言体的运用,皆与本诗相近,不妨对照鉴赏。
前四句点明本事的缘起,歌者将作为“挽船士”即拉纤的兵士被征调奔赴远方。“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并非随意描绘送别地点的景色,而且是一种起兴,并含有以寻常可见的岸树野草,喻写四处飘泊生命微贱的船夫之意。“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是深沉的怅叹,点明歌者即将背井离乡,走向那遥远而陌生的他乡。“妻子牵衣袂,抆泪霑怀抱。还附幼童子,顾托兄与嫂。辞诀未及终,严驾一何早。”这六句写道别情景,扣合题中“兄弟辞别”之义。挽船士已不是毫无牵挂的年轻人,有妻有子,但仍不得不辞亲远行,可见对伕役的征调已竭尽民力,社会所受的骚扰,真怵目惊心。即令这样抛妻别子、托付兄长的依依泣别,也只能匆匆结束,不待亲人把话说完,长官已催逼上路。“未及终”的遗憾与“一何早”的怅叹,对比鲜明,感情激盈。“抆 (wen),揩拭;“严驾”,本义是整备车马,此处是起程上路。“负笮引文舟,饥渴常不饱。谁令尔贫贱,咨嗟何所道。”这四句是挽船士对自己今后生活情状的臆测和悲叹。“负笮(zho)”,背纤绳;“文舟”,彩饰的舟船; “饥渴”句,谓吃的、喝的常不足,不得不忍饥受渴。“负笮”句与“饥渴”句对举,一言劳作繁重,一言待遇菲薄。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既贫且贱来着,只好供人随意驱使;就是有悲慨,又能起什么作用?
全篇虽符合“怨而不怒”的诗教,并未对动乱的时局和造成百姓苦难的统治者发出控拆,但也含有郁勃不平,吐露了受压迫民众内心的悲愤。其结句虽是自怨自艾,但在说了也没用的叹息中,又何尝没有无用也要说的牢骚? 自然,这是高层统治者心目中的良民形象,统治者对其处境表示同情,只是从维护自己长远利益的角度出发的,是一种驭民的策略。尽管如此,珍惜民力,同情民众,还是较为可取的,也确有一定的真诚。认识到这种同情于事无补,实际改变不了广大民众受压迫的地位,现在已不难做到;但以虚伪概括这种心境,却也未必允当,即使是剥削阶级的统治者,也是有可能对他人苦难流露恻悯之心的,尽管其作用有限,毕竟胜于麻木不仁、暴虐无道。
好作代言体,是魏晋时流行的风气,曹丕亦好为此道,如代阮瑀妻作《寡妇诗》、《代刘勋妻王氏杂诗》等,这是从乐府歌词承继来的传统。本篇的歌者不是作者本人,而是即将上路的挽船士,但原是作者眼见此事,方才摹拟挽船士的口吻写出本篇,因此诗中既吐露了挽船士的心音,也表达出作者的情思,不同于一般的代言体,需作双重理解。这正是本篇在表达上的特色。
另,徐干作有《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玉台新咏》作曹丕诗,今人有认可者 (见 《三曹诗选》),然逯钦立先生明确断言: “玉台于此偶误”,应引以为据。徐干诗与本诗情味殊不同,远不及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