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送应氏二首 ·其一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送应氏》二首,作于建安十六年 (公元211年)。应氏指应玚、应璩兄弟。应玚为建安七子之一。时年曹植二十岁,被封为平原侯,应玚被封为平原侯庶子,同年七月,曹植随其父曹操征马超途经洛阳。当时应玚也在军中,之后不久,应玚受命为五官将文学,行将北上,曹植设宴送别应氏,便写了这两首诗。第一首写洛阳遭董卓之乱后的残破景象;第二首写依依惜别之情。首先欣赏第一首。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二句,开门见山,写登上北邙山的目的。北邙即邙山,在洛阳城北,是曹植送应氏的必经之路。诗人送别朋友,不是从送别写起,而是别开生面地把在送别途中的所见所感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来,给人以新鲜、自然之感。“登”和 “望”提契全诗,“登”是 “望”的前提和条件,而 “望”是 “登”的目的,只有登上北邙山,才能使洛阳四周的群山历历在目。这两句,既交待了诗人观望洛阳的立足点,又为下面描写洛阳的荒凉景象,选择了适宜的角度,使人感到诗中所呈现的景物自然、真切。
接着,描写洛阳山下的景象。首先入眼帘的是洛阳战乱后的萧条、凄凉之景:“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可谓触目伤心,往日洛阳繁荣、昌盛的景象不见了,眼前只是一座被焚烧后的寂寞荒城。至此,人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当年董卓焚烧洛阳的情景。那是中国历史上一场人为的大灾难。初平元年 (公元190年),董卓为了逃避关东州郡联军的进攻,便挟持汉献帝迁都长安,临行前火烧洛阳,给人民带来了无穷的灾难。这里,诗人用 “何寂寞” 引起下文,为后面具体描绘洛阳的残破景象作了必要的铺垫。
被焚烧破坏后的洛阳到底是一幅何等的惨景,诗人进行了具体地描绘:“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顿擗”二字极为形象地道出宫室毁坏的程度,墙壁倒塌崩裂,残破不堪,洛阳城变成了一座废墟,丛生的荒草荆棘高接云天,这是一幅何等的伤心惨目的景象!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大乱后的凄凉萧索之景,为前两句所反映的事实作了极形象的说明和补充,这两句是诗人远望中所见到的洛阳的惨景。从景又进一步写到人:“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旧耆老,是指年迈的老人。新少年,是指年轻后生,这里,诗人满含热泪,向读者沉痛地诉说洛阳城中所见到的景象,由于长期战乱,往日那些年迈的老人都先后死去了,见到的尽是些不相识的后生少年。可见,社会动乱给人们带来多么深重的灾难。
接着,诗人又继续描绘在郊外所见到的惨景:“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由于战乱,田园无人耕种,杂草丛生,路径难以辨识,只好拨开草丛侧身前进,足见其荒芜的程度。诗人摄取了生动、具体的画面,细致入微地刻画出在草丛中步履艰难的情状,使人感到自然、真实、可信。正是由于田园荒芜,杂草丛生,所以,诗人紧接着写道: “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句中的游子指应氏。应氏曾在洛阳居住过,董卓乱起,应玚漂泊在外,一直未有回过洛阳,故曰 “久不归”。战乱使家乡一片荒凉,他又怎么能辨识家乡田间的小道呢!
以上几句,诗人描写了在远望中所见洛阳的惨目景象,在点上进行了必要的渲染,极形象地说明了战乱给社会和人民所带来的沉重灾难。但是,诗人并没有就此而止笔,而是把视野从点向面继续扩展开来,从洛阳移到整个中原大地:“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这两句,在全诗中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作者采用一种感叹的句式,用一个 “何萧条”的感叹,和“无人烟”的概括,把千里平原一片荒凉寂寞的惨景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从而使诗的意境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二句,是诗人代应玚设词。面对灾难深重的现实,对于人民的苦难和人生飘泊不定的生活,应玚想到即将离开洛阳,(他或许曾家住过洛阳)“平常居”再也不能居了,郁结在胸中的忧愁,竟使他达到不能言的程度。这里集中地表达了诗人憎恶战乱,同情人民的思想情怀。
这首诗作于距当时祸乱发生的时间已有二十年之久,而社会景象仍如此荒残,可见当时祸乱给人民所造成的危害的程度。诗中从城市的破坏、田园的荒芜,人民的死亡等不同角度,详尽地描绘出战乱之后洛阳和中原广大地区残破萧条的景象,反映了“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悲楚的社会现实,是那个时代由于战乱所造成的严重后果的形象反映,它可以和历史相互印证。
这首诗在写作技巧上有许多独到之处。首先,突破了送别诗的写作框框。从此诗的题目看,这是一首典型的送别诗,但诗人没有从送行入手,而是别开生面地描写洛阳衰败残破的景象,这种残破不堪的景象又同特定的社会背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诗歌在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上都超出了一般送别诗的范围。本来,送别诗应写依依惜别之情,但作者不是这样,而是借送别朋友之际,写送别途中所见所感,揭露了社会现实,抒发了忧时伤乱的满腔悲愁之情。其次,诗人在艺术构思上也独具匠心。开头两句,总领全诗。诗人登高远望,先从洛阳山下笔,然后再写残破的洛阳、萧条荒凉的原野。最后“托应自言所见。”这样,总述与分写相间,由远及近地展开,层次分明,章法伸缩灵活,换笔顿挫。第三,语言准确、形象、简明、生动。诸如 “登”、“望”,“何寂寞”、“尽烧焚”、“皆顿擗”、“上参天”、“侧足”、“无人烟”等等。写洛阳的残破,用“尽烧焚”来形容、渲染,“尽”字用得恰到好处。一个“尽”字,既写出了董卓之乱给人民造成的灾难,又交待了“何寂寞”的原因。又如“侧足无行径”句中的 “侧足”二字,也用得极妙。诗人把在草丛中步履艰难的情状,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出来,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总之,这首诗无论是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艺术成就方面,都表现了很高的水平。它是建安诗歌中直接反映汉末社会现实的优秀诗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