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陈审举表
臣闻天地协气而万物生,君臣合德而庶政成。五帝之世非皆智,三季之末非皆愚,用与不用,知与不知也。既时有举贤之名,而无得贤之实,必各援其类而进矣! 谚曰:“相门有相,将门有将。”夫相者,文德昭者也。将者,武功烈者也。文德昭则可以匡国朝,致雍熙,稷、契、夔、龙是也。武功烈则可以征不庭,威四夷,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为媵臣,至贱也; 吕尚之处屠钓,至陋也。及其见举于汤武、周文,诚道合志同,玄谟神通,岂复假近习之荐,因左右之介哉!书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殷周二王是矣。若夫龌龊近步,遵常守故,安足为陛下言哉! 故阴阳不和,三光不畅,官旷无人,庶政不整者,三司之责也。疆场骚动,方隅内侵,没军丧众,干戈不息者,边将之忧也。岂可虚荷国宠而不称其任哉!故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书》 称 “无旷庶官”,《诗》 有 “职思其忧”,此其义也。
陛下体天真之淑圣,登神机以继统,冀闻康哉之歌,偃武行文之美。而数年以来,水旱不时,民困衣食,师徒之发,岁岁增调。加东有覆败之军,西有殪没之将,至使蚌蛤浮翔于淮泗,鼲鼬讙譁于林木。臣每念之,未尝不辍食而挥餐,临觞而搤腕矣。昔汉文发代,疑朝有变。宋昌曰: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有齐、楚、淮、南、琅邪,此则盘石之宗,愿王勿疑。臣伏惟陛下远览姬文二虢之援,中虑周成、召、毕之辅,下存宋昌盘石之固。昔骐骥之于吴坂,可谓困矣!及其伯乐相之,孙郵御之,形体不劳,而坐取千里。盖伯乐善御马,明君善御臣;伯乐驰千里,明君致太平,诚任贤使能之明效也。若朝司惟良,万机内理,武将行师,方难克弭,陛下可得雍容都城,何事劳动銮驾暴露于边境哉!
臣闻 “羊质虎皮,见草则悦,见豺则战”,忘共皮之为虎也。今置将不良,有似于此。故语曰: “患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为也。”昔乐毅奔赵,心不忘燕; 廉颇在楚,思为赵将。
臣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伏见行师用兵之要,不必取孙吴而暗与之合。窃揆之于心,常愿得一奉朝觐,排金门,蹈玉陛,列有职之臣,赐须臾之问,使臣得一散所怀,摅舒蕴积,死不恨矣!被鸿胪所下发士息书,朝会其急。又闻豹尾已建,戎轩骛驾,陛下将复劳玉躬,扰挂神思。 臣诚竦息,不遑宁处,愿得策马执鞭,首当尘露,撮风后之奇,接孙吴之要,追慕卜商,起予左右,效命先躯,毕命轮毂,虽无大益,冀有小补,然天高听远,情不上通,徒独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叹息耳!屈平曰:“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昔管蔡放诛,周召作弼,叔
鱼陷刑,叔向匡国。三监之衅,臣自当之。二南之辅,求不必远,华宗贵族,藩王之中,必有应斯举者。故《传》曰: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惟陛下少留意焉!
近者汉氏广建藩王,丰则连城数十,约则餐食祖祭而已。未若姬周之树国,五等之品制也。若扶苏之谏始皇,淳于越之难周青臣,可谓知时变矣。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矣。故谋能移主,威能慑下,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 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
臣闻孟子曰: “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今臣与陛下践冰履炭,登山浮涧,寒温、燥濕、高下共之。岂得离陛下哉!不胜愤懑,拜表陈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书府,不便灭弃。臣死之后,事或可思。若有毫釐少挂圣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纠臣表之不合义者,如是则臣愿足矣。
这篇表文写于魏明帝太和五年。曹㪫即位以后,对曹植的态度和他父亲曹丕一样,不予重用,猜疑之深,丝毫不亚于曹丕。因而直到太和二年才从雍丘徒封东阿。于太和五年,曹植上《求通亲亲表》,表中陈述了古代君王都是先亲后疏,以此为根据希望明帝能改变诸侯王之间不得往来,骨肉之间生离等状况,要求明帝放松对诸侯王的拘束和限制。这一年又上 《陈审举表》,反复说明举贤授能的重要,明确提出应该在曹魏宗室内部荐举人材,反对朝廷所实行的“公族疏而异姓亲”的政策。曹植的上疏是直接针对当时朝廷疏公族重异姓的弊端来的。从后来司马氏篡夺曹魏政权的结果,证明了曹植的上疏是极富有远见的。此文感情真挚,直抒胸臆,文词剴切,是一篇极富艺术感染力的散文。
文中,作者首先阐述了举贤授能的重要。一个国家能否兴旺,政通人和,君和臣都极其重要,因而作者开篇运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臣闻天地协气而万物生”,以此引出 “君臣合德而庶政成” 的话题。为了阐述 “君臣合德”及贤臣的重要,作者从历史上重用贤臣与不重用贤臣所得的不同后果写起。五帝之时所以政治清明,就是因为君王善用贤才。夏、商、周的末代之所以政治昏乱,那是君王不用贤才,又如伊尹、吕尚等,地位可谓 “贱”、“陋”,但他们却被汤武、周文所重用。可见“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而成汤、周文竟能如此。重用什么样的大臣是极重要的事。作为一个大臣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正是“阴阳不和,三光不畅,官旷无人,庶政不整者,三司之责也。疆场骚动,方隅内侵,没军丧众,干戈不息者,边将之忧也。岂可虚荷国宠而不称其任哉!故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在其位要谋其政,这是常理。职位越高责任越重大。从历史上的经验教训及道理上阐述了重用贤臣的重要之后,便把笔锋转向了当时的朝政,指出魏国由于内政、外交的需要,更要选拔贤才。当时魏国是处于自然灾害不断,百姓衣食皆困,再加上连年与蜀、吴作战,特别是又正值征吴石亭败北和张郃征蜀战死于木门之后,这样,选拔、重用贤才之事更是迫在眉睫。对于魏当时内忧外患的状况,作者深为痛心。“未尝不辍食而挥餐,临觞而搤腕”,而造成魏这种现状的原因,主要是朝廷“置将不良”,任用了一些 “羊质虎皮”之人。并且指出,君王如果任用了贤才,“何事劳动銮驾暴露于边境哉”,说得入理动情。并且明确提出“伯乐善御马,明君善御臣; 伯乐驰千里,明君致太平,诚任贤使能之明效也。”可见,曹植不仅从道理和历史的经验教训方面谈了用贤的问题,而且又结合当时魏的实际来说明选贤使能的重要,很具有说服力。这种由远及近,有理论有实际例证的阐述使人无懈可击,勿容置疑。
其次,作者在文中明确提出应在魏宗室内部荐举人才,反对朝廷实行的“公族疏而异姓亲”的政策。曹植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在前一个问题的基础上,且又是针对当时的疏远宗室的实际。曹丕即位以后,对诸侯王横加迫害。这些诸侯王都是曹魏宗室,有的被迫害致死,有的受人监视,在曹植而言,名为王侯,实则囚犯。在诸侯王之间连往来的自由都没有。这样对巩固曹魏宗室只有其弊而无其益。同时这种疏远公族亲异姓的政策也不符合选贤任能的用人路线。鉴于此,曹植便从自我写起。自己是 “生乎乱,长乎军”,而且又受到武皇帝曹操的教诲,也学习到了曹操行师用兵的办法,自己是很想为朝廷效力,驰骋疆场,正如文中所写: “愿得策马执鞭,首当尘露,撮风后之奇,接孙吴之要,追慕卜商,起予左右,效命先躯,毕命轮毂,虽无大益,冀有小补。”作者愿为朝廷奉献一切的肝胆表露无遗。但他深感遗憾,没有这样的良机,因为他是曹魏宗室而受到疏远。因而也只有“独望青云而拊心,仰高天而叹息”。朝廷这种不重用有才能的同姓而用异姓的现象,与屈平所说的 “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一样,实在是令人哀叹。再从历史上看,同姓相辅,而国家兴旺的例子并非无有,周公辅成王,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因而作者希望明帝能从“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中得到启发。再有 “取齐者”、“分晋者”,非吕宗、姬姓,不可无视这些历史教训。曹植当时已发现曹魏政权有被“豪右”篡夺的危险,因此在文的最后明确提出:“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作者极其明朗地表达了对当时这种用人路线的不满。曹植从个人的遭遇联系到国家的现实、前途命运,是很有说服力的。曹植强调任贤使能与反对“公族疏而异姓亲”是并行不悖的。因为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上提出来的。
这篇表文说理叙事非常充分,从前后两部分来看,皆有理论,引证史实,结合现实,如选贤使能问题,作者首先指出这是治国中最重要的问题,然后从历史上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说起,继而指出当今曹魏政权未能选拔贤才。第二部分关于反对“公族疏而异姓亲”的问题,也不是只从个人感情出发,而是从自身的体验,历史的正反面经验教训,国家现实中潜伏的危机等说起。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这虽是一篇上疏的表文,但作者的感情非常充沛,很好地表达了由于魏明帝极力排挤宗室,给自己造成的痛苦,同时也充分地表达了曹植为国家前途命运担忧及渴望为国效力的激切之情。以情动人,感人至深。
此文善用典故和民谚俗语。作者为了使自己所阐述的问题更具有说服力,使魏明帝能够接受自己的主张和建议,便引用了很多史实,从五帝之时写起,那些成功和失败的教训都有力地说明了选贤任能这条路线不可废。那些民谚俗语的运用也极贴切。如“相门有相,将门有将”、“羊质虎皮,见草则悦,见豺则战”等,都极恰切地表明了作者要说明的问题。引用典故、先人之言也极多,如《书》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无旷庶官”;《诗》: “职思其忧,”屈平曰: “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传》曰:“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孟子曰:“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等等,作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这些典故信手拈来,在文章中显得极为恰切,同时也不难发现作者学识渊博,才华横溢。
此文语言可谓是骋词擒采,骈偶句式极多,如“臣闻天地协气而万物生,君臣合德而庶政成。五帝之世非皆智,三季之末非皆愚,用与不用,知与不知也。既时有举贤之名,而无得贤之实。”这些排偶句式,字句匀称,而意义又相对,读起来给人一种谐调对称之美,增加了文章的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