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 ·游览诗二首 ·其二
节运时气舒,秋风凉且清。闲居心不娱,驾言从友生。翱翔戏长流,逍遥登高城。东望看畴野,回顾览园庭。嘉木凋绿叶,芳草歼红荣。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 收念还寝房,慷慨咏坟经。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
《游览诗》原题已失,系后人拟加的题,因其所写都是出游观览时的感受。二诗并无统系,当是不同时期分别写出的作品,只因题材相近而被归在一起。二诗的主题也一样,都是为人生苦短、功业难成而慨叹。
先看其一。诗的大意是说,虽有欢乐的宴会,也难以使远方的游子感到安慰;坐中的音乐激起他内心的忧伤,于是他停杯离座,走到旷野舒散郁闷。呼呼的山风吹来,天空堆积起阴云,惆怅满怀的游子倍觉无路可走,徘徊忧虑,泪沾衣襟。
“高会时不娱,羁客难为心”,是说尽管有高堂盛会,却无法使游子快乐。“高会”是指达官权贵举办的盛大宴会,“羁客”是指滞留他乡而被主人邀来作客的游子。“高会”与“羁客”的对举,是发达者与困顿者的对比,是全诗旨趣所在。“高会”越是堂皇豪侈,越是令 “羁客”相形见绌; 与会者越是踌躇满志,敏感的游子越是会落魄失意。“殷怀从中发,悲感激清音”,写的正是这种感受。“殷怀”,深深的忧思; “从中发”表明 “殷怀”之来不是因 “离合”气氛不热烈,而是因游子心头原有忧伤;“悲感”,悲切之感,与 “殷怀”同义。“激清音”则表明其由来是受到外界的刺激,但不是由于外界的事物寒苦寡欢,恰是因周围环境太优雅热闹了。一内一外,似异似同,都是在述写 “羁客”;因受 “高会”的刺激,越发感到郁闷伤怀。“投觞罢欢坐,逍遥步长林”,意谓伤感的游子怕再受刺激,独自离开宴会,漫不经心地在郊野散步,想借此排遣愁思。“投觞”,撂下酒杯;“罢欢坐”,离开喧哗的场所。“欢坐”之 “欢”字用得极妙,既是实写,又是反衬,以 “高会”场面之乐,烘托出 “羁客”内心之苦。“逍遥”,并非指快乐闲适,而是指信步所之,并无一定目标。“步长林”,在林间漫行。“萧萧山谷风,黯黯天路阴”,是在郊野游览时所见情景。山风吹来,天低云暗,显是暮夜之状。“高会”多在傍晚举行,席间出走,自难看天和日丽的明朗景象。同时,这种阴森景色也有象征性寓意,暗示环境的逼仄,出路的渺茫。“惆怅忘旋反,歔欷涕沾襟”,意谓游子在 “高会”时颇觉失意,游览时又寻不到出路,不禁辗转徘徊,泪湿衣襟。整首诗,将飘泊他乡、寄人篱下的落魄士人仿徨失据、走投无路的幽微思绪,抒写得真切婉曲,凄恻动人。
再看其二。诗的大意是说,一个士人闲居无聊,某个秋日随友人外出游览,见到节序推移,物候变换,不禁感触到人生短暂,转瞬将逝,于是回到家来,发愤攻书,想及早建立功名。前四句述写出游缘起。“节运时气舒,秋风凉且清”,点明秋季的到来,造成出游的好日子;“闲居心不娱,驾言从友生”,点明出游的原因在于听从友人劝告,借此消散心头的烦忧。“心不娱”,即内心不快活,与首句的 “时气舒”相呼应,意谓环境虽高朗清爽,出游人的心境却郁闷难舒。“驾言”,即驾车。言,语助词。《诗经·邶风·泉水》有“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句,该诗即由此句生发开来,写的也是想借出游宣泄烦忧。“翱翔戏长流,逍遥登高城。东望看畴野,回顾览园庭。嘉木凋绿叶,芳草歼红荣。”这六句是写出游所见。“翱翔”与 “逍遥”为互文,均为逸豫纵肆貌,意谓此番出游并无明确目标,只是信步行走,忽而 “戏长流”即临水,忽而“登高城”即上山。“东望”句写看畴野,“回顾”句写看庭园,“东望”与 “回顾”亦为互文,括写到处张望,到处观览; “畴野” 与 “庭园”也是互文,括写各处景点,各处风光。这几句合起来是说,水边、山上、畴野、庭园,游者随意所之,尽情游览 “嘉木凋绿叶,芳草歼红荣”,乃状写秋天的景象,其典型特点是叶凋、花落。“红荣”即红花。接下来,写游览所感。“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即由时节的推移,想到时间正飞快地流逝,进而想到人的生命也将很快完结,人们如不及早建功立业,一生就会平平淡淡,不能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最后四句,写出游回来,发愤向学,以求有所作为。“收念还寝房,慷慨咏坟经。庶几及君在,立德垂功名。”从自我劝勉的口气,表白自己的志向。“坟经”,三坟五典、四书五经的统称,泛指经典著作。“庶几”,才能够;“及君在”,当你存于人世时;“立德垂功名”,有不平凡的表现,令后人怀念。“立德”即以德行传于后世,是最高的功业。全诗从出游写到还家,从怀有无名的惆怅,写到明确所怀忧虑,从活得无聊写到树立志向,将古时士人的烦恼和理想都披露得淋漓尽致。
恼恨人生短暂,渴盼及早建功,是汉末士人普遍的心绪。《古诗十九首》其四也由赴宴会听音乐写起,激起的也是对自身困顿的悲慨与早建功业的欲望;其十一写的也是驾车出游,心境不平,由春天的草木,联想到“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两首《游览诗》,与这两首古诗构思、情调、旨趣、词句都很相近。陈琳此作,显然有所师承,并非自创新意,读者也不妨比照品味。
汉末、魏晋时期,人们对人生若梦的感受特别强烈,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也格外急切,这并非全是消极,全是庸俗,而含有深刻的人性觉醒。意识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作为也是有限的,而力求用德行功业追续暂短的生命,以自我努力肯定自身的价值,比起盲目地寄幻想于来世,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岂不要进步得多,合理得多吗?也正因如此,当自信怀有才干和志向的士人在仕途中遇到意满时,他的失意更深重,焦燥会更难耐,《游览诗》二首呈示的正是这样的心态,充满郁勃不平。前一诗调子似低沉些,但同样有对世事的激愤之情;后一诗格调似高昂些,但同样有对身世的悲凄之感。慷慨而苍凉,正是曹魏诗人共有的特色,此即后世所谓的“魏晋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