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赠蔡子笃

2023-03-13 可可诗词网-建安诗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翼翼飞鸾,载飞载东。我友云徂,言戾旧邦。舫舟翩翩,以溯大江。蔚矣荒涂,时行靡通。慨我怀慕,君子所同。悠悠世路,乱离多阻。济岱江衡,邈焉异处。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人生实难,愿其弗与。瞻望遐路,允企伊伫。烈烈冬日 ,肃肃凄风。潜鳞在渊,归雁载轩。苟非鸿雕,孰能飞翻。虽则进慕,予思罔宣。瞻望东路,惨怆增叹。率彼江流,爰逝靡期。君子信誓,不迁于时。及子同寮,生死固之。何以赠行,言授斯诗。中心孔悼,涕泪涟洏。嗟尔君子,如何勿思?

这是一首四言诗,大抵采用上古音韵。声凡四转,用东、鱼、元、之部韵,故全诗当作四层解读。

一层总言分别情形,领导诗意。“翼翼飞鸾,载飞载东”,比兴兼用。鸾是传说中类似凤凰的鸟,这里比喻良朋佳友,十分贴切;“东”字点明离人去向,兴起别情,自然巧妙。用比兴发唱,亦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民歌惯用手法,有着欲言此而先说彼,诗意荡开的作用。“我友云徂,言戾旧邦”,切入题目,正言赠人。友即蔡子笃,名睦,济阳人。祖、戾是往、到的意思。蔡子笃与王粲因中原战乱,一同避居于南方荆州,故蔡氏此去,是归回旧邦故里。“舫舟”四句归路情况。翩翩本指鸟飞翔的样子,这里指归帆如飞,暗示了归人欲展翅迅飞的心情,亦照应“翼翼飞鸾”。“溯”当作顺流溯游解,并非逆江而上的意思,如此才合上文东飞句。“蔚矣荒涂,时行靡通”,是由友人归去而想到自己羁绊难回的象征之语。道路长满荒草,坎坷难行,不是写实,是借景寓意,与王仲宣 《登楼赋》“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云云,当同一心情之写照。若理解成蔡子笃因陆路不能,才改由江行,则与诗意插隔牴牾了。如此,“慨我怀慕 (故乡),君子所同”之感慨才显得感情充沛有力。据 《三国志·王粲传》记载,王粲避难荆州,因刘表嫌其 “貌寝体弱”,没有赏识重用他。他在荆州的十多年,政治上并不得意,故常有荆州“虽信美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的唏嘘感叹。正是这种欲走不能、欲留难堪的遭际,使王粲发出了“慨我怀慕,君子所同” 的心声的。

二层写送别景况,采用略写手法。“悠悠世路,乱离多阻”,接住“时行靡通”,言世积乱离,人生多艰。“悠悠”双关,作遥远或忧思解。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处于汉末那样的乱世,自然会产生深深的忧世叹喟。多阻是自然道路、城邦的摧坏,更是仕途蹇违、道德沦丧的象征、同义语。在社会组织解体的巨大离心力作用下,社会个体的去向必然是“风流云散,一别如雨”,漂泊不定,覆水难收的。个人与个人之间,也必然是常常“邈焉异处”的。

有学者说,《古诗十九首》 的主题是游子和思妇,是为卓论 (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建安时代的作品 (包括王粲)亦未尝不是如此。蔡生与王粲一往济岱(济水、泰山,代指故乡济阳),一留江衡(长江、衡山,代指荆州客地)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具体遭遇。故诗人不免长叹: “人生实难,愿其弗与。”以为人生实在太艰难了,人们的愿望实在是难于实现的。这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王粲此语虽朴拙,但也道出了时代的衰音,其感情力量并不逊于苏子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词句。诗人越是珍惜相知者的友谊,便越是忍受分别的痛苦。“瞻望遐路,允企伊伫”,便是念念不舍,远眺归帆的形象化抒情。送别难堪,客人送客更难堪,这种感情是无法言表的,故只能化虚为实,将无形之情绪用有形之景物暗喻出来。那凛冽的冬日,萧瑟的冷风,只能是诗人内心感到无比凄凉孤寂的意象化结果。

三层写自己不能归去的无限痛苦。“潜鳞在渊,归雁载轩”再次比兴兼用,表达羡慕友人远回的心情。“潜鳞”喻己滞留荆州,不得返乡; “归雁”喻友人之行。以景物接景物,诗的过渡便自然圆转了。“苟非”四句是从蔡生如鸿雁、似雕鹰的品格中,感到了自己的卑弱、无力。这里有对友人才学、品德的钦佩、赞赏,也有对自己身世不遇的叹息;有对友人返归故里的企羡,也有自己似“匏瓜徒悬、井渫莫食”(《登楼赋》)的沉重失落感。故有“瞻望东路,惨怆增叹”的巨大悲哀。“惨怆”显然是诗人感情的进发,与久久伫立、凝神远眺的蕴藉截然不同。

四层言与友人的深厚情谊,设想别后的相思。“率彼江流,爰逝靡期”,关合“以朔大江”、“风流云散”“苟非鸿雕,孰能飞翻”等语义。沿江东去是别,相会无期是恨。离愁别恨俱在“靡期”二字之中。聊可以宽慰的是,彼此的友谊却是不随时迁、超越生死的。作浪迹天涯的游子,还有什么比得上知音的友情更珍贵的呢?愈说情深,愈觉离苦!“何以赠行,言授斯诗”。既是彼此这样看重相知,那么这首诗也就足以赠行了。俗话说:文人人情半张纸;哲人也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半张纸”,这一泓“清水”,实在是道尽了诗人与蔡生的高洁的精神世界。几百年后,另一位大诗人也写道:“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庾信《寄王琳》)虽时境不同,但重友情、轻物利的思想却是共同的。最后四句落到今后的相思,结束别情离绪,逼出一个“思”字,十分有力。以“如何勿思”的问句收笔,留下无尽的余意,将短暂的分手化成了永恒的追念。

中国虽一向重人伦,但从《诗经》、《楚辞》以来还很少能见到朋友之间的赠别诗,所能见的题赠诗大抵都是男女相思之咏。从这个意义上说,该诗不失为赠友诗的滥觞。此后,中国诗坛才陆续开放了无数的赠友诗奇葩。从这个意义论,王粲集中的赠诗是很值得一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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