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 ·咏史诗
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垂。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同知埋身剧,心亦有所施。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
这首咏史诗,是吟咏秦穆公以贤臣从葬的诗。开头“自古”两句先从古无殉葬之制说起。是说古时候没有殉葬,这是明达事理的人所共知的。先说古无殉葬,与秦穆作比,从而突出下文殉葬的残酷。“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两句是说秦穆公杀害了三位良人从葬,可惜三良白白地死去。据《左传 ·文公六年》记载: “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 《黄鸟》。”《毛诗郑笺》说:“三良,三善臣也。”继而 “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两句是说,年轻的时候侍奉圣明的君王,受到君王的恩宠是无可争议的。“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两句是说,秦穆公临死的时候要三良从死,三良怎能不跟着殉葬呢!可见乃屈从君命,被迫而死。据应邵《汉书注》说: “秦穆与群臣饮酒,酒酣,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奄息等许诺。及公薨,皆从死。”以上为第一段,叙穆公死,三良被迫殉葬。
“妻子当门泣”四句为第二段,写三良殉葬后,家人的悲哀。这四句是说三良的老婆孩子看到三良将要殉葬,当着门口泣不成声,兄弟们在路边痛哭不已。当三良就要殉葬时,他们眼看着墓穴,更是号啕大哭,呼号苍天,泪水像绳辫子一样连续不断地落下。
“人生各有志”至篇末八句为第三段,写三良临殉葬时的心态和作者对三良的评价。是说人生各有各的志向,三良决不因为家人痛哭流涕的悲哀,而改变殉葬的志向。他们虽然知道殉葬的剧痛,然而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他们活着的时候要做百夫中的英雄,从葬而死也要做壮士的典范。诗人作《黄鸟》一诗,三良的名声至今仍传扬后世。这里虽借《黄鸟》一诗作结,而与 《黄鸟》 的本义大相径庭。
以诗的形式是吟咏三良的,最早的是《诗经·秦风·黄鸟》,此后借以吟咏者层出不穷,然而却与《黄鸟》的本义却不尽相同。为了作一比较,这里不妨把《黄鸟》诗译之如下:
喳喳鸣叫小黄雀,偏偏酸枣树上落。谁从穆公去殉葬,子车奄息头一个。要说起子车奄息,百人也难抵得过。走近奄息的墓穴,怕得浑身打哆嗦。那苍天呀苍天,为啥把我好人祸! 倘若能够赎回他,死上百人不嫌多。
黄雀鸣叫多哀伤,飞来栖息桑树上。谁从穆公去殉葬,他姓子车名仲行。要提起子车仲行,百人也难相抵当。走近仲行墓穴旁,心里战兢好恐惶。那苍天呀苍天,为啥把我好人伤! 倘若能够赎回他,死上百人也值当。
黄雀边鸣边飞舞,飞来栖息在荆楚。谁从穆公去殉葬,他姓子车名鍼虎。要提起子车鍼虎,百人也难抵得住。走近鍼虎的墓穴,浑身颤抖神无主。那苍天呀苍天,为啥把我好人诛! 如果能够赎回他,愿拿百人把他赎。
《黄鸟》诗分三章,分别对奄息、仲行、鍼虎三兄弟被殉葬进行了輓歌。作为秦国的一首民歌,充分表达了秦国人民对三良从殉的沉痛哀悼和深切同情,同时也无比激愤地控诉了殉葬制度的罪恶。诗的基调,不外哀怨与控诉。
王粲这首《咏史诗》,第一、二两段,诸如“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 “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垂”云云,与《黄鸟》诗的本义相吻合。而第三段,“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云云,则与《黄鸟》“刺穆公以人从死”的本义则大为不同,而是认为三良从死是一种忠义之举,是一种英雄行为。这一角度和认识的转变,对此后作者们吟咏三良是有直接影响的,而且影响深远,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诸如曹植《三良诗》:“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生时等荣乐,既没同忧患”。陶渊明 《咏三良》云: “箴规响已从,计议初无亏。一朝长逝后,愿言同此归。厚恩固难忘,君命安可违。临穴罔惟疑,投义志攸希。”柳宗元《咏三良》云:“款款效忠信,恩义皎如霜。生时亮同体,死没宁分张。”正像黄节在 《曹子建诗注》里所说,这些诗 “皆叹三良之忠,而于刺穆公意反恕,已非 《黄鸟》诗义。”之所以如此,自然与寓诗人感慨有关,这里不必论列。仅就王粲《咏史诗》来说,似是越写三良忠义,越突现穆公之残酷,从而鞭笞穆公更为有力。正如黄节在《曹子建诗注》中所说:“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则其刺穆公尤至。”诗的一、二两段与三段看似矛盾,实则又是矛盾的统一。只不过前者直言不讳以抒愤,后者委曲婉转以达情罢了。
那么,王粲咏三良在当时有什么现实意义呢?黄节在《曹子建诗注》引之曰: “王粲作哀三良诗,以曹公己事杀贤良也。”曹公,指曹操。“己事”,指以己之私而杀贤良。这很可能是指曹操杀杨修之事。曹操在立太子的问题上,始终犹豫未决,后来终于立曹丕为太子。曹操立曹丕为太子后,深怕曹植与之争夺王位,为剪除曹植的羽翼,借故杀害了 “颇有才策”的杨修。王粲大概是有感于此,才写下了 《咏史诗》,借以委婉曲折地向曹操进谏,不可滥杀忠良贤士。如果真有这层含义的话,本诗通过咏史,尚有规谏之义在。表彰贤良,更说明贤良死之无辜。
对此诗的寓意,也有另一说法。郁贤皓等 《建安七子诗笺注》云: “此诗虽批评秦穆公诛杀贤良,但又赞扬三良受恩图报,不惜殉葬的牺牲精神。曹植 《赠丁仪王粲》诗云: ‘丁生怨在朝,王子欢自营。’ 王粲建安十三年(208)归曹时,即被辟为丞相掾属,赐爵关门侯,此时正受到曹操的信任和重用,喜不自胜,只有感恩之情,当无讥讽之理。故吕说 (按即 《文选》吕向注:“曹公好以己事诛杀贤良,粲故托言秦穆公杀三良自殉以讽之。”)虽不无道理,然细玩诗意,似借咏史以表达自己知恩图报,效忠曹氏之意。”可备一说,故录以参考。
王粲在建安七子中成就最为突出,被誉之为 “七子之冠冕”。其代表作《七哀诗》,情调沉郁悲凉,本诗也具有此风格。且把叙事、议论、抒情融为一体,叙事明晰,抒情深沉,议论独到,不失为咏史而又有创新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