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 ·赠从弟三首 ·其三
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刘桢是建安七子之一。在云蒸霞蔚的建安诗坛上,他被誉为五言诗之“绝妙时人”(曹丕《与吴质书》)。钟嵘在《诗品》中称赞他的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霞,高风跨俗”,并说: “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文人们对刘桢诗歌的这些赞誉,实不为过,我们可以从他的代表作 《赠从弟三首》 中得到印证。
刘桢流传下来的诗歌有十五首,其中 《赠从弟三首》,称美于当时,闻名于后世。《赠从弟三首》被选录在 《昭明文选》里,从题目上,我们不难看出这是一组赠答之作。三首全用比兴的手法,分虽以蘋藻、松树、凤凰来比喻从弟,先赞其从弟的品格高洁,从而也表现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首先让我们来赏析第一首:
这首诗主要是借蘋藻来比喻从弟品格的高洁。诗篇一开始就描写和渲染了蘋藻生长的环境。“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二句,是说水畅流、清澈,石在水中磷磷可见。诗中用 “泛泛”、“磷磷”等词语,毫无雕琢,画面似地描绘出蘋藻生长之处的清澄、洁净,为下面描写蘋藻的洁净做了很好的铺垫。另外,这两句对偶句的运用也显得开篇不凡,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意境。接着,诗人交待了蘋藻生长之处,描绘了蘋藻的形状“蘋藻生其涯,华叶纷扰溺”。纷,众多的样子。扰溺,形容蘋藻在水中浮动的样子。蘋藻就生长在这清澈的水边,花叶繁茂,在水中荡漾。诗人极为赞赏这蘋藻的洁净。请看,在那磷磷磷见石的流水中,蘋藻顺着水流飘动,从根茎、直到花叶,都净洁无比,没有半点污秽。如果说荷花受到人们的赞赏,是因为它出污泥而不染的话,那么蘋藻虽然没有荷花那样华美艳丽,但它出自磷磷见石的水边,生长在清澈的水流中,不同任何污浊的东西相接触,却更胜荷花一筹。诗人以物托人,托物咏怀,表面上是在赞美蘋藻的洁净,实则是称赞他从弟品格的高洁。从诗中,我们不难看出,诗人在称赞之中,也蕴藉着对其从弟的勉励。水泛泛东流,永不停止,清澈的环境不会改变,那么,生长在水中的蘋藻,自然永葆它的洁净。诗人揭示蘋藻始终保持其高洁的本性,是这篇诗的重点,为此诗人做了必要的烘托和渲染。接着的两句是:“采之荐宗庙,可以羞嘉客。”正因为蘋藻洁净,所以可用作祭祀祖先或宴饮嘉宾的美味。宗庙是古代帝王敬奉祖先的庙堂。敬奉祖先的祭品,要非常洁净,祖先才能接受。羞,进奉。《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君子曰……苟有明信,涧谿沼沚之毛,蘋蘩蕴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诗人运用此意,用以比喻从弟出身之寒微,但能始终保持他那高洁的本性。蘋藻生长在水边,是人们生活中经常见到的植物。它虽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但可以用来“荐宗庙”、“羞嘉客”,不就因为它洁净无比吗?诗篇的意境在这里又有了新的开拓。前四句是描写它生长的环境,从而说明它的洁净。这里则是通过“荐宗庙”、“羞嘉客”来说明它的洁净是始终如一,非一时而已。
“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二句,寓意颇深。李周翰解此二句说:“此方岂更无珍美之物以羞进宗庙王公,盖美此出于幽深也。”(六臣注《文选》)诗人进一步揭示了蘋藻具有一尘不染的纯洁本性,点明了主旨,使诗意又有了新的升华。另外,在句法上,采用了设问的语式,使诗篇在结尾处出现了波澜,给人一种语尽意未穷之感。
这首诗虽然只有八句,但通过恰当的比喻,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和志趣,抒发了作者的情怀,表现了一种不凡的气势,为此,王夫之评论说:“短章有万里之势。” ( 《船山古诗评选》)
第二首诗同前一首一样,即具有赞美与勉励的两层意思。诗中,作者以不畏风霜的松柏为喻,赞美从弟的品格,并希望他能永远保持坚贞不屈的情操,不改变其本性。这里,既是诗人勉励其从弟,也是诗人个人的自况。
开头“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二句,以简畅之笔,勾勒出松树的形象。松树耸立在高山之巅,来自山谷的大风不断侵袭,发出瑟瑟的声音。这里,诗人把松树的高大形象、自然属性描绘了出来,语句纯朴,形象率真,语势虽然平直,但却 “气格自高”。
接下“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两句,“语与兴驱,势逐情起”。诗人激情大发,如“习习之谷风”在诗篇中震荡。风声多么强盛,而松枝又是多么苍劲!诗中采用了叠用对举的手法。两个“一何”词的运用,使诗篇语气不断加强,在连连加强的语气中,突现了狂风与劲松的对抗。然而,风无论多么强盛,而松树却不为之动摇,始终坚强地挺立着。其中“劲”字的运用,极为精妙。它显示了松树本性,也正是诗人所要赞颂的松树的坚定不移的品格。在句式上,前两句平直,而这两句犹如异峰突起,使诗篇显得跌宕多姿。在内容上,它是前两句的继续,又是诗意的进一步升华。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两句,诗意又有了新的开拓。松树不仅能经受住狂风的侵袭,而且它能承受住冰霜的考验。冰霜凛冽,天气寒冷,万物凋零,然而青松在山岩之上,依然如故,挺拔的姿态,一年到头总是那样端正美好。它那贞秀的姿色,卓然挺立之貌,可谓霜下之杰。狂风、冰霜都奈何不了它,表现出正气凛然、铁骨铮铮之态。
最后“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两句,揭示出松柏秉性坚贞,具有耐寒不凋的本性。岁晏之时,霜寒之际,松柏同万物一样,都要遭受寒冷的侵袭,但它不畏狂风、不惧严寒,是由松树的本性决定的,因而松树才俨然成为诗人笔下高风亮节的象征。至此,诗意得到了最后的开拓,全诗的旨意皆现,使全诗情味俱佳,感人至深。
第三首诗主要通过对凤凰的歌颂,称赞其从弟志向远大、不同流俗,从而也表现了诗人的理想和追求。
开端“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两句,直接点题。凤凰,是古代传说的神鸟。《诗经 ·大雅 ·卷阿》郑笺云:“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南岳,此指丹穴山。《山海经·南山经》云: “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五彩而文,名曰凤。”凤凰栖集在丹穴山上,徘徊在孤竹根旁。诗人以此比喻从弟不任于朝的遐栖高蹈、轻举绝俗的生活。这两句,平缓直叙,但语句极为凝炼概括。
接着的两句是:“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凤凰对于“集南岳”、“徘徊孤竹”的生活并不满足,要奋翅高飞,直达云天。这里用 “奋翅凌紫氛”来比喻从弟远大的志向及出仕的欲望。何以“奋翅凌紫氛?”这就是诗人接着写的 “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两句。凤凰振翅凌空,岂能不辛苦,只是羞与黄雀同伍。这里,用黄雀来以比喻俗士。从弟羞与当世群小同处,所以宁肯不辞勤苦而高举远遁。可见,诗人在赞颂从弟举止之不苟,志向之远大。诗中设问句的运用,使语势突然飞升,避免了诗歌的平直呆板。
最后两句“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是说凤凰的来归,只有等待贤君明主的到来。《论语·子罕》孔安国笺: “圣人出,则凤凰至。”这两句诗即运用此意。诗篇以期待圣君明主的到来作结。在句式上有别于前两首的结尾句,采用了问答的形式,鲜明地表现了从弟高远的志向,其出仕,须待贤明君主的到来。
这三首诗在艺术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
这组诗都是赠答之作,但作者却别开生面地以咏物开篇,又以咏物收结,通篇都以咏物的形式出现。诗人以蘋藻喻从弟品行之高洁;以松柏喻其品德之正直;以凤凰喻其志向之高远。三首诗分别言及蘋藻、松柏、凤凰等,而未及其他。在文学史上,赠答之作不胜枚举,然而像他这样手法新颖、立意深远的诗篇似乎很少见,清人沈德潜评论说:“赠人之作通用此体,亦是一格。”(《古诗源》)
这组诗在句法上,也比较讲究。诗人一是使用了对偶句式。如“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等;三是使用了叠用对偶句式。如“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等。另外,诗中还使用了一些重复的句法。如“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等等。这些句法的使用,使诗歌跌宕生姿,隽逸挺拔,增加了艺术感染力。
风格清峻劲健,语言朴实,也是这组诗的显著特点。诗中运用的语言,不饰文采,不重雕琢,质直意明,正如钟嵘评论的“气过其文,雕饰恨少”,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表现了他那“真骨凌霜,高风跨俗”的品格。清代吴淇说:“公干诗,质直如其人,譬之乔松,挺然独立。”(《六朝选诗定论》)刘桢为人狷介傲岸,在这组诗里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总之,刘桢留下的作品虽然为数不多,但从这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五言诗成就之高。在建安诗坛上,他是一位对后代颇有影响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