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身上的一个大“矛盾”

2024-02-16 可可诗词网-文章 https://www.kekeshici.com

这还只是李白身上的一个小“矛盾”,他身上另有一个大“矛盾”需要说明。 
  李白在《古�L》其一中说: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 
  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 
  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 
  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 
  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 
  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 
  �F。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 
  绝笔于获麟。 
  有几处需要稍加解释。正声,指以《诗经》为代表的儒家诗歌;宪章一词出自《礼记・中庸》:“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王)。”绝笔于获麟,麟为仁兽,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孔子重修《春秋》时,感叹周道不兴,将《春秋》止于此年。删述指孔子整理古代典籍的态度是“述而不作”。这首诗充满儒家(孔子)文艺理论的气息,为儒家诗歌传统的中断而感伤,并且表示要继承孔子的传统,为振兴儒家诗歌而战斗。 
  此诗如若出自儒家信徒杜甫之手,则十分正常,然而它却出自儒家对头李白之口,令人大感诧异。是什么事情触动了李白那敏感的神经,使他对儒家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原来,儒家的文学传统从魏晋之后遭到破坏,诗人们抛弃了儒家政教诗学观和兴寄的创作教条,一心一意在诗歌形式上琢磨,尤其是南朝诗人发现了汉语的四声,并把它运用到诗歌创作之中,使诗歌变得绮靡起来,丧失了古朴之风。 
  随着隋、唐在政治上的统一,儒生们要求恢复儒学的独尊地位,在文学领域开始了对六朝诗歌的围剿。隋代大儒王通对六朝诗人逐个进行痛骂:谢灵运是小人,其文傲;沈约是小人,其文冶;鲍照、江淹是狷者,其文急以怨;徐陵、庾信是夸人,其文诞:谢月兆是浅人,其文捷;江总是诡人,其文虚……(王通《中说》)李谔上书隋高祖要求革除华丽的文风,认为从三曹开始,诗人竞骋文华,江左齐、梁,其弊弥甚,“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至于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说,不复关心,何尝入耳”。到了唐初,大批儒生继续对六朝文学口诛笔伐,全盘否定。令狐德�比衔�,梁代文学“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若以庾氏(庾信)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周书・王褒・庾信传论》)。 
  到了稍后的陈子昂,更是发起了一次诗歌的复古运动,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 
  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 
  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 
  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 
  陈子昂要求诗歌回到五百年前,重作风雅,重用兴寄,是不折不扣的复古。奇怪的是,几部流传甚广的文学史都称其为“革新”。总之,那时的复古要求甚嚣尘上,齐、梁诗歌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正如卢藏用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中所言:“(陈子昂)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李白正生活在那个时代(李白出生一年后,陈子昂才死),以他那种易冲动的胆汁质气质,一下子就受了时代氛围的感染,看见人人都往齐、梁诗歌身上吐口水,他也挤进去吐了两口:“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完全是一种冲动行为,一时间脑子里进了水。 
  李白的诗完全不合儒家诗教的要求,是儒家诗歌的对立面。儒家诗教的基本内容是温柔敦厚,含蓄蕴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诗人屈原的作品因为露了锋芒,被儒生班固斥为“露才扬己”。李白的诗主观色彩更浓,锋芒毕露更胜屈原,不可能接续儒家诗歌传统,在儒生眼中绝对算不上“正声”。对于《诗经》,儒生真正重视的不是其中的风,而是雅和颂,因为里面充斥着歌功颂德的篇什。李白则时常在诗中否定儒家所赞颂的古代贤王,动辄高呼“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这与儒家维护封建集权统治的诗学宗旨是背道而驰的。李白的一些诗写了女性,少数作品还略带色情意味,如《越女词五首》、《浣纱石上女》等,这在正统儒生看来绝对不能容忍。宋儒王安石就认为“白诗多说妇人”,并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至于兴寄手法,也非李白所长,他更喜欢直抒胸臆,把心中所想说得明白酣畅。   总之,像李白这种极易受环境感染的直率、天真的人,根本不该去凑热闹,跟在儒生后边起哄,突然丧失了自我,跨入了儒家阵营,也随着儒生振臂高喊。倒是身为儒生的诗人杜甫面对这种全盘否定齐、梁诗歌的大潮,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做出了正确的思考。他反对对齐、梁诗歌的责骂,说:“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清词丽句的齐、梁诗歌是他学习、借鉴的对象之一,他唯恐落其后尘。他对“词赋之罪人”庾信评价很高,说:“清新庾�_府”(《春日忆李白》),“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对宫体诗人何逊、阴铿也有好评,说自己“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他十分重视文学的表现形式,对齐、梁文学的重要成果、萧统所编的《文选》很是喜爱,要求儿子“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这是对李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之类跟风言论的反拨。 
  李白由于反对绮靡的齐、梁诗歌,连带着反对在诗歌形式上的追求,说:“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费精神。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古风》第三十五)杜甫并不赞同这种论调,他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诗是呕心沥血雕饰成的。他认为写诗、改诗、吟诗有益于人的品格,说:“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还认为要使诗歌像南朝诗人谢灵运、谢月兆那般清新流丽,必须转益多师,反复推敲,说:“赋诗新句稳,不觉自长吟”(《长吟》),“意匠惨澹经营中”(《丹青引》)。 
  从李白、杜甫二人在唐初诗歌复古运动中的表现以及分歧来看,二人属于不同的气质类型。李白是胆汁质,热情而急躁,容易冲动,行为的偶然性大,但反应敏捷,行动急促。杜甫是粘液质,行事沉稳而不失热情,反应较为迟缓,但说话经过深思熟虑,能表达出自己的真实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