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写的《望庐山瀑布》是五言古诗还是七言绝句?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两首《望庐山瀑布》诗歌存世, 一为五言古诗, 一为七言绝句。由于后者篇幅较短, 内容精炼, 且多年来入选各类诗歌选本及各级教科书, 所以更为世人所知并广泛接受。此诗字数不多, 不少人可随口背诵:“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1](P3027)长期以来, 此诗均被认为是李白的作品, 直到2016年, 孙尚勇教授发表文章认为, 七绝《望庐山瀑布》并非李白的作品, 它极可能是晚唐五代或宋初人根据李白的五言古诗所改写的[2]。此说一反前人历来相沿的看法, 颇具学术勇气, 但究竟有无道理, 能否成立, 恐怕仍需认真仔细地进行检验。
孙尚勇先生在文中共提出了四个理由来支撑其观点:一、七绝《望庐山瀑布》因袭五古以及李白他作的地方过多;二、李白同时代的文人、唐人李诗抄本、现存各种唐人的唐诗选本和唐人诗文评皆未曾提及七绝《望庐山瀑布》;三、七绝内容本身的疑问:“日照香炉”不可能“生紫烟”;四、七绝与五古的风格不相类, 五古略见稚拙, 有欣喜的天仙之气, 七绝太过纯熟, 看不出表达了什么明确的感情。[2]由于这四个理由具有各自相对的独立性, 故于此集中引述之后, 不妨依次展开针对性的辨析。
首先, 孙先生的第一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古往今来, 很多文学作品中, 都存在因袭他作的成分, 有时甚至是直接引用。本质上说, 这与作品的真伪问题并无根本关联。比如古人诗歌作品中独特的“集句诗”, 就是直接择取他人作品中的成句来组建新的篇章。这种新的篇章, 往往呈现出新的意蕴和味道, 虽然通篇文字都取自别人, 但仍然可以算作新的作品, 理应归入集句者的名下。又如《诗经》同一篇中往往出现重章复沓的现象, 虽然可能是施诸音乐的表演性使然, 但在文字效果上, 就是显而易见的自我重复。这也昭示出, 文学作品中的因袭及其程度, 不能作为判定作者问题的标尺。
而且, 从艺术创作规律来看, 文学作品中某些成分的重复, 实为不可避免的现象。后辈作家向前辈学习, 从而借鉴、吸收前辈作家创作的成分与养分, 甚至直接挪用人物、情节等作品构成要素, 均属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固有现象。文学作品的创新, 很多时候只是局部的创新, 未必是全盘的推倒重来。除开借鉴他人的创作因素, 作家自身的创作亦然。很多作家包括诗人在进行创作时, 往往有自己较为常用和喜爱的意象、词汇乃至人名, 甚至形成创作习语和思维定势, 形诸文字时就会不自觉 (或自觉而难以改变) 地呈现出某种程度的自我因袭与重复。而且, 为了强化自身的存在感, 某些作家在创作时还会有意识地进行自我因袭, 以期作品获得鲜明的特色, 为人所记取。虽然有不少作家在呈现作品时, 往往会力避蹈袭, 多求新变, 但浪漫色彩浓厚的李白诗歌显然不在此列。李白生性潇洒, 旷达不羁, 从其诗歌创作的总体态势来看, 他并不刻意追求自己每首诗歌的新意, 亦并未谨守某些“避嫌”式样的规矩, 而是以气驭辞, 重在呈现自我。应该说, 两首《望庐山瀑布》出现某种程度的自我因袭, 并不令人意外。
其次, 孙先生的第二个理由也显得较为牵强。众所周知, 古代文献并未悉数存留于后世, 如今所见的各类材料中唐人未曾提及李白这首七绝, 不代表当时人不了解、不知道这首诗, 更不代表这首诗不存在。除却文献存留的有限性, 还需考虑文献记录的选择性。文学选本往往有编选、审美等方面的侧重, 唐人的唐诗选本未选此首七绝, 并不能证明其不存在;而唐代的诗文评等著作本身就是读书的“余事”, 并非笼括一代的作品而立论。至于孙先生文中举敦煌遗书中的李诗唐人抄本无此七绝, 确系事实, 但此抄本仅抄录李白诗歌一小部分, 很多重要作品都遗漏未录, 据此论断七绝《望庐山瀑布》非李白作品, 显系武断。
至于李白同时代文人未提及此首作品, 实乃情理中事, 唐代虽然诗歌创作繁盛, 但同时代的文人提及他人作品的例子并不太多, 起码比起整个唐诗创作来说, 比例实在极低, 若据此而立论, 那大部分唐诗作品恐怕都得背负“伪诗”之名。细致说来, 此种现象, 主要与古代文学作品的传播境遇有关。唐代的诗歌作品, 传播最广的当属被之管弦便于散播人口的乐府诗, 而其他诗歌的传播, 恐怕要更多依赖当时的社会环境尤其是交通状况与人际交往情况。所以, 时人未提及此诗, 只能说此诗当时流传未广, 尚未为人所熟知、接受, 而不能证明此诗的不存在。实际上, 孙先生在其文末也提到宋本《李太白文集》与北宋人所编的《文苑英华》《唐文粹》《庐山记》中都有此首七绝, 说明李白此诗在创作出来后并未随即大显于世, 应由专人集中保存而流传及宋。
再次, 孙先生的第三个理由恐怕有望文生义的嫌疑。孙先生在文中综合引证分析了前贤的诸多说法, 认为初日照射香炉峰不可能生出紫烟, 具体论证可分为两点:1、日照下瀑布出现的应是彩虹色, 而不是紫色;2、日光照射只会使紫烟消散, 而不能生出紫烟。如果从物理学的角度来考察, 孙先生的论证无疑颇有道理。但在文学语境中, 语句不能悉数作为科学事理来分析。李白诗中此句所观, 应与瀑布距离较为遥远, 所以才有“遥看”之语;而首句“日照香炉生紫烟”应是针对香炉峰的景象而发, 而不是说瀑布生了紫烟。孙先生的第一点论证恐理解不确。从较远距离来看香炉峰, 其云雾缭绕自不待言, 日光初照下, 确会有紫烟出现在视野之内, 当然, 以实际情形而论, 当不仅有紫色, 起码还会有红色呈现。李白此处用紫烟既有实写的成分, 恐亦有深层的寓意。紫色在传统文化中常被作为高贵、吉祥的象征, 尤其在关涉云、烟之时, 西晋郭璞的《游仙诗》中即有关于紫烟的语句:“赤松临上游, 驾鸿乘紫烟。”[3]李白此处亦用“紫烟”之语, 恐怕不仅是要呈现香炉峰上的祥瑞之象, 而且是在寄托诗人内心深处对于仙气仙道的渴望与追求。
至于“紫烟”之前用“生”字, 也暗含多种寓意。“生”有升腾之象, 符合日出初照时云雾逐渐消散的自然景象, 也象征着日出之后生机勃发的自然规律, 同时与李白一贯的热烈豪放风格相匹配。需要强调的是, 紫烟之“生”, 不单纯是由于日光照射, 而应归结为香炉峰自身所生。这与古人的观念有关, 尤其是古代地理学家多认为, 万物的发生发展都源于气的运行, 山川河流都是气的融结与表现。李白此处所写, 与此种观念相合, 其将紫烟作为庐山香炉峰的生机表现, 与日光互相映发, 呈现出令人振奋的吉祥景象。“生”字的使用, 可谓精确、精妙。
复次, 孙先生的第四个理由并无充足的说服力。同题而不同体的作品, 在风格上存在差异, 实在正常不过。具体到《望庐山瀑布》, 五古由于以五个字为单位, 所以传递情感显得朴拙一些, 至于是否有天仙之气, 似乎见仁见智。揆诸五古所写的情形, 应是作者登上香炉峰之后的所见所感, 所以有“初惊”“仰观”“流沫”等语词。而七绝则是包含着远望视角的创作, 且以七个字为单位来传递情感, 所以显得更为从容, 技巧上也更为圆熟。二者是在不同角度或者说不同时间点对于庐山瀑布的观感抒写, 有情绪、风格上的差异, 并不令人费解。至于这种抒写表达了何种感情, 可由学界继续探讨, 但这并不能否定七绝为李白的作品。
要之, 关于《望庐山瀑布》七绝非李白作品的怀疑, 目前来看, 都不太能够成立。此诗仍应归于李白的作品。不过, 此诗的诗题及内容在各类版本中用字存在歧异, 经学者研究, 此诗的通行本文字面貌并非此诗的原始面貌, 而是经由李白自己修改和后人篡改个别字眼 (如改“长”为“前”、改“半”为“九”) 的混合式文本[4]。另需注意的是, 南宋胡仔引此诗首句为“日暮香炉生紫烟”[5]。此种文字的来源, 目前尚未考知, 但“日暮”与“生紫烟”虽在物理上亦可讲通, 但在内在肌理上总嫌扞格, 不如“日照”来得更为贴切、契合。这些状况总体而言, 均属此诗的流传与接受问题, 并不能在事实层面否定此诗的著作权。
如果仔细体察, 关于李白此诗是伪作的说法, 其实暗含着一个颇为有趣的命题, 即如何理解七绝与五古的关系。这种关系, 又至少牵涉到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是七绝与五古在时间上的先后, 一是七绝与五古在艺术上的高下。关于前者, 虽然学界对二诗的系年尚未形成一致的看法, 但都认为五古的创作时间在前, 七绝在其后。这一点在两首诗的文本中有所体现, 五古更多近景的描写, 七绝则远近皆有, 显得更有层次感。创作姿态的从容, 需要时间的疏离和空间的距离, 这是文艺世界的通则。那么, 为什么写了五古之后, 又写了七绝的同题之作呢?或者说, 七绝是否为续貂之作呢?这就必然涉及二诗在艺术上的高下问题。
虽然作为同题之作, 七绝在后世的总体影响上远超五古, 但宋元明清时期, 亦有相关评价认为, 五古在艺术上优于七绝, 尤其“海风吹不断, 江月照还空”两句, 获誉更多[1](P3029)。仔细推求之下, 五古关于瀑布的描叙虽然用语亦有夸张, 但因过分紧扣瀑布来写, 反而显得较为质朴。所谓的“海风”“江月”全出诗人想象, 与其他瀑布景语形成了反差, 使读者由此产生了思想上的抽离, 但这种反差与抽离并未在五古中得以持续, 其后接续的实景描写已在无形中冲淡了这两句的艺术感染力, 甚至使其显得有些突兀。以此两句来判断五古的艺术成就, 本身就没有多少说服力, 遑论将其作为胜过七绝的依据。
再观七绝, 从首句的香炉峰到次句以下的瀑布, 视线的聚焦点自上而下, 十分符合李白一贯的高蹈风格。此下所言的瀑布如挂, 则不仅道出了瀑布在远看之中的整体性, 而且将瀑布的动态表述为静态, 在符合诗人远观之象的同时, 也凸显了瀑布与山峰的差异乃至对比。山峰静默而苍翠, 瀑布则如白练, 二者的差异才是“挂”字得以存在的前提。第三句的抒写, 又将瀑布还原为动态, “飞流直下”当属近处取景, 说明此时诗人已由远及近来进一步观察瀑布;而所谓直下, 也堪可表明瀑布的水势之盛。瀑布三千尺, 当然是虚数, 带有夸饰的成分, 但也从侧面反映出了瀑布的长度和山峰的高峻。高山和瀑布相得益彰, 瀑布飞流而下, 无疑给人留下一种明快、激越的观感与心理震撼。这种崇高、雄壮的美, 充分体现出自然山水的生命力, 也触动了观者包括诗人在内的情思, 令人澡雪精神。之后末句的呈现, 完全是一种夸张的想象。银河, 在我国古典时期经常被提及, 相似的表述还有天河、银汉、星河、星汉、云汉、河汉等, 其星象呈现为一条乳白色的亮带, 似银色之河而得名。诗人将瀑布比作银河, 除了色彩的相似之外, 亦再次将视线调整至远观, 从而在整体色彩上凸显出瀑布的存在。
综观全篇四句, 诗人的情绪层层递进, 视线亦不断调整往复, 先是从山峰到瀑布, 由上而下;后又由远及近来进一步观察瀑布;最后则又抽离开去, 将飞翔的思绪巧妙地赋予到瀑布的流动性之中, 给人以奇绝妙绝的艺术享受。更为可贵的是, 诗人在选取意象来呈现目见之自然时, 不是孤立地进行单一的表达, 而是将阳光、山川、紫烟、瀑布等各种物理景象综合融汇, 注重它们之间的沟通与互动。诗作中的“照”、“生”、“挂”、“下”等字眼, 无不体现出此种写作意图。诗作的这种表达方式实际上已经充分灌注了作者的所思所感, 可以说, 诗中的景色既是自然, 又无不反映出诗人投射其中的主体意识。
持之与同题的五古比较, 可知五古中的景物描写, 更像观察者的客观记录, 虽然其中亦有想象之辞与仙趣之笔, 但都游离于景语之外, 类似于插入的“补白”, 景与情并未妥帖地融合;而七绝中的景物, 则与诗人的主体生命紧密相连, 物象与情感在其中, 是高度统一、难以区分的。诗篇传递出的景色之美, 就是作者情感的中心所在。因此, 以艺术成就而言, 七绝实远在五古之上。关于这一点, 历代大多数读者是有共识的, 七绝的强大影响力正是以此为依据。但若从主旨的显露程度来衡量, 七绝显然逊于五古, 五古中的游仙之意已陈说得十分显豁, 七绝则未有相似语句来显志, 只能通过相关意象来比推。七绝中“紫烟”之语寄托有诗人的仙怀, 前文已论;而末句“银河”意象的出现, 实为五古中“河汉”意象的复现, 其相关叙写恐不单是为了形容赞叹庐山瀑布的造化参天, 亦未尝不可视为诗人李白对于修道通天理念的潜在认同与隐蔽表达。也就是说, 五古诗作中那种因山水之美而渴求仙道的意绪在同题绝句中仍然存在, 只不过比较隐约罢了。
如此看来, 五古之优长主要在思想宗旨上, 而七绝之优胜主要在艺术手法上, 二者的优劣抑扬, 实际上取决于各人所持的衡量标准及其重心设置。如果抛开简单的等级判断, 将同题的五古与七绝视为互文性的篇章, 似乎更为合适。诚如程千帆先生所言:“李白, 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 在同一题目之下, 写了一首五古之后, 再写一首七绝, 绝非随便的自行重复, 而是有意识地互相补充。”[6]合观二者, 无论在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 都可互相补充、相得益彰, 同题作品之妙, 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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