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院宇,柳絮飘香雪。帘幕轻寒雨乍歇,东风落花迷粉蝶。芍药初开,海棠才谢。
        【么】 柔肠脉脉,新愁千万叠,偶记年前人乍别。秦台玉箫声断绝^①,雁底关河,马头明月。
        【降黄龙衮】 鳞鸿无个^②,锦笺慵写^③。腕松金,肌削玉,罗衣宽彻。泪痕淹破,胭脂双颊^④,宝鉴愁临^⑤,翠钿羞贴^⑥。
        【么】 等闲辜负,好天良夜。玉炉中,银台上^⑦,香消烛灭。凤帏冷落,鸳衾虚设。玉筍频搓^⑧,绣鞋重攧^⑨
        【出队子】 听子规啼血^⑩,又西楼角韵咽⁽¹¹⁾。半帘花影自横斜,画檐间丁当风弄铁⁽¹²⁾,纱窗外琅玕敲瘦节⁽¹³⁾。
        【么】 铜壶玉漏催凄切⁽¹⁴⁾,正更阑人静也。金闺潇洒转伤嗟(15),莲步轻移呼侍妾: 把香桌儿安排打快些⁽¹⁶⁾。
        【神仗儿煞】深沉院舍,蟾光皎洁⁽¹⁷⁾。整顿了霓裳⁽¹⁸⁾, 把名香谨��⁽¹⁹⁾, 伽伽拜罢⁽²⁰⁾, 频频祷祝: 不求富贵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圆备者。
        
        送别、相思这种题材,在关汉卿的散曲中为数不少,而且多写得情真意切,深刻感人。这些作品,构思各有特色。有的是摄下送别时的特写镜头,打开通向主人公心灵的窗洞。如 【四块玉】 《别情》,有的是捕捉远别后感情激起的浪花,隐露主人公瞬间波动的心绪。如 【梧叶儿】 《别情》。它们无不是截取生活的一个横断面,侧写人物的一个剪影。也有的是延续时间,转换空间,记述主人公一段不平静的生活历程,刻镂出内心世界复杂变化的轨迹。如 【黄钟·侍香金童】。写得曲折跌宕,细微极致,非前两种所能为之。
        【黄钟·侍香金童】这篇套曲主要通过追忆送别、幽闺愁思、��香祷祝几个特定的不同场景, 婉曲地描写了一个少妇对远方丈夫的无限思念,一往情深。最后两句直笔发出深沉的呼唤: “不求富贵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圆备者。”表现了不慕功名利禄,渴求过正常家庭生活的希翼。这实际上也是当时统治者大举杀伐,征战频仍,在人们心中所投下的阴影,是作者借少女之口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时代情绪。
        通篇运用倒叙,从春闺夜雨过后的景色,勾起回忆年前脉脉的送别,到幽闺孤苦的生活然后转入正叙,连接首曲,写雨过天晴,风吹檐铁瘦竹,最后以在蟾光皎洁中,设香桌祷祝收缩,有起有结,前后衔连,形成一个严整有序又变化多端的结构。
        第一首,描摹眼前的景色,引出回忆的情景。暮春的闺院,柳絮若雪花飘飞。一场春雨乍歇,帘幕里独棲的少妇,感到寒意袭人。一阵东风吹来,只见枝头落英缤纷,粉蝶绕树迷离翩舞,花蕊无处寻觅。此刻,海棠刚谢,迟得春光的芍药初绽,春将归去。句句皆景语,句句亦情语,所列诸景,无不浸染上春愁。一个“寒”字,吐尽人的凄清; “蝶迷”映照出人心的纷乱。思妇触外物而发内情,怎能不勾起送别丈夫的一番回顾?
        第二首,紧承上曲意脉,倒叙年前乍别的场面。少妇思念远人,柔肠寸断,满怀新愁,千叠万叠,遂“偶记年前人乍别”。引用弄玉和萧史的典故入句,以欢居凤台,箫声断绝,喻丈夫远戍,恩爱夫妻分离,恰到好处。送行时,正值北雁南飞,已是晚秋季节,丈夫跨上坐骑,披星戴月,渡过一条条江河,翻越一座座关山,奔赴南方,从戎征战。“雁底关河,马头明月”,是实写送别的景象,也是虚拟途中的险阻。虽未点明去处,然“远征”之意已寓其中。
        第三首,抒写思妇别后相思的深情。丈夫远行,一别不归,杳无音讯。由于日夜思念,饮食不进,致使玉肌削瘦,金镯松弛,罗衣肥宽。思念心切则泪流满面,双颊搽抹的胭脂,竟被泪痕所淹破。面对着宝镜,紧蹙愁眉,再无心贴饰翠钿,梳妆打扮。“松金”、“削玉”、“泪痕”、“愁临”,以体态的变化,散乱的容颜,衬出相思之深,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比直接抒情更加形象生动,具有艺术魅力。
        第四、五首,描述闺室、闺院寂静、冷落的环境,托出思妇孤独、寂寞的心绪,照应首曲,转入正叙。前首,静动结合,写闺室。思妇无依无傍,消磨着“好天良夜”。“玉炉香消”,“银台烛灭”,哪有欢趣薰香照烛,夫妻远隔一方,何日才得团聚,相伴起居? 如今只落得凤帏冷冷清清,鸳衾闲置虚设。室空物静,见出人的孤独。而闺中主人频频搓手,重重顿足,则破静而更显其情。一“搓”,一“攧”,两种动作,是思妇孤独心境形之于表的真实体现。
        后首,全用动态,写闺院,衔接于开头春景。思妇幽闺棲居,垂首沉思,忽然传来杜鹃凄惨的啼叫,又在幻觉中,隐约听到边地悲咽的角声。猛抬眼,只见月光笼罩下,花影已横斜地洒在半帘上。 当夜风起处, 画檐间铁马叮��, 纱窗外瘦竹敲响。“听子规啼血,又西楼角韵咽”,借助听觉,一实一虚,表达了对远人的深切关怀。随之,转向视觉,静观 “半帘花影”,却不见远人身形,进而波动起怨愤的感情。最后风弄檐铁,敲击瘦竹,烘托一种阴森、冷凄的氛围,思妇全然陷入孤寂的深闺,无法排遣。
        第六、七首,通过呼唤侍妾安排香桌,向远人祷祝,揭示深刻的题旨。院宇的各种声响,激荡着思妇的心扉,闺内铜壸玉漏,不停下滴,更催人凄切。已是更阑人静时分,潇洒的金闺转而充塞伤嗟的气氛。猝然一个念头从心底迸出,移动轻盈的莲步,呼唤侍妾,赶快安排香桌。思妇走出闺房,来到深沉的院舍,月光如水,一片皎洁,整理好霓裳,恭敬地点燃名香,深深下拜,把殷切的关怀,缠绵的思念,熔铸成两句话: “不求富贵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圆备者。”频频祷祝,传向远方。思妇的一往情深,眷眷相思刻露无遗,同时显出全篇深刻的内涵,闪出时代思想的火花。
        在写法上,除结末两句是抒情发议外,主要不是以直掏胸臆,直抒情怀取胜,而是通过一系列景物、环境、场面、神态、细节的描写,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衬托思妇复杂的内在情思。写得变幻多端,摇曳多姿。或用自然景物,如首曲夜雨乍歇,风吹落花,柳絮飘雪,选取的物象,勾出的画图,烘托出春闺院宇的冷落、轻寒,怎能不增添人的新愁,勾起人的回顾。或用环境场面, 如【么】一：“雁底关河, 马头明月”, 目送征人远去的背影,饱含着思妇多少依依惜别之情。【么】二,玉炉香消,银台烛灭,凤帏冷清,鸳衾虚设,静态的器物,幽寂的闺室,隐透出思妇孤苦的心境。或用神情动态,如【降黄龙衮】以“腕松金钏”,“罗衣宽彻”,写玉肌削瘦; 以“泪痕淹破,双颊胭脂,愁临宝鉴,羞贴翠钿”,写泪眼愁眉,种种神态传出思妇内心极度的相思。【么】二曲末两句“玉笋频搓,绣鞋重攧”,思妇搓手顿足的动作,恰是内心苦闷的如实写照。或用生活细节,如【么】 三和【神仗儿煞】两曲,写轻移莲步,呼唤侍妾,安排香桌,频频祷祝。这个寻常的细节,信手拈来,就写得逸趣横生,极富表现力。思妇厌弃富贵盼望夫妻团聚的思想境界跃然纸上,豁现出深刻的主题。
        关汉卿也常将一些杂剧的表现手法用之于散曲。这篇套数,以外物外景跟思妇心灵发生碰撞,形成内在感情的冲突,循着一条合乎事理演进的线索步步推展。在有一定戏剧性情节的发展过程中,描绘出思妇的矛盾、复杂而曲折的心理变化。从春院景物勾起回忆,引出惜别、相思、孤苦、怨恨,层层递进。经过一番“峰迥路转”,最后才见“柳暗花明” 。结尾处: 谨爇名香,拜罢祷祝: “不求富贵豪奢,只愿得夫妻每早早圆备者。”奏出思妇心曲的主旋律,遂将感情冲突推向顶端,嘎然而止,尤臻妙境。另外,开头写思妇“柔肠脉脉,新愁千万叠”,何种“新愁”未有敲明,自然在读者心上造成悬念。若明若暗,演进到尾端,方豁然开朗,得到彻底释疑。这一突转,照亮了全篇,主题升华到较高的境地,也增添了戏剧的意味。
        元散曲写同类题材的作品,在《金元散曲》中随处可以找到。但是,大多拘泥于儿女情爱、离愁别恨的范畴,格调不算很高。而关汉卿这篇套曲,已打破狭窄的界限,扩展到当时深广的社会生活中去,与时代的意识连结起来,赋予深邃的主题。这是不多见的,也是难能可贵的。关汉卿之所以能够创作出这样富于思想性的作品,是跟他走在时代前列的思想相联系的。他那刚正不阿、绝意仕途,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恪守“铜碗豆”的节操在作品中也有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