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中吕粉蝶儿】运失时过,谁承望有这场丧身灾祸? 忆当年铁马金戈: 自桃园初结义,把尊兄辅佐,共敌军擂鼓鸣锣,谁不怕俺弟兄三个!
        【醉春风】安喜县把督邮鞭,当阳桥将曹操喝,共吕温侯配战九十合^①,那其间也是我,我! 壮志消磨,暮年折剉,今日向匹夫行伏落^②。
        【红绣鞋】九尺躯阴云里惹大^③,三缕髯把玉带垂过,正是俺荆州里的二哥哥。咱是阴鬼,怎敢陷他? 唬的我向阴云中无处躲。
        【迎仙客】居在人间世,则合把路上经过^④,向阴云中步行因甚么? 往常时关西把他围绕合^⑤,今日小校无多,一部从十余个。
        【石榴花】往常开怀常是笑呵呵,绛云也似丹颊若频婆^⑥,今日卧蚕眉瞅定面没罗^⑦。却是因何,两泪如梭? 割舍了向前先搀逐^⑧,见咱呵恐怕收罗。行行里恐惧明闻破^⑨,省可里到把虎躯挪^⑩。
        【斗鹌鹑】哥哥道你是阴魂,兄弟是甚么? 用舍行藏,尽言始末: 则为帐下张达那厮,那厮嗔喝, 兄弟更性似火, 我本意待他⁽¹¹⁾, 谁想他兴心坏我!
        【上小楼】 则为咱当年勇过,将人折剉,石亭驿上袁襄怎生结末? 恼犯我,拿住他,天灵摔破。亏图了他怎生饶过⁽¹²⁾!
        【幺篇】哥哥你自喑约⁽¹³⁾,这事非小可。投至的曹操、孙权,鼎足三分,社稷山河。筋厮锁⁽¹⁴⁾,俺三个,同行同坐,怎先亡了咱弟兄两个?
        【哨遍】提起来把荆州摔破,争奈小兄弟也向壕中卧⁽¹⁵⁾! 云雾里自评薄⁽¹⁶⁾: 刘封那厮于礼如何? 把那厮碎剐割! 糜芳糜竺,帐下张达,显见的东吴躲⁽¹⁷⁾。先惊觉与军师诸葛,后入宫庭,托梦与哥哥: 军临汉上马嘶风,尸堰满江心血流波⁽¹⁸⁾。休想逃亡,没处潜藏,怎生的躲?
        【耍孩儿】西蜀家气势威风大,助鬼兵全无坎坷。糜芳糜竺共张达,待奔波怎地奔波? 直取了汉上才还国,不杀了贼臣不讲和。若是都拿了,好生的将护⁽¹⁹⁾,省可里拖磨⁽²⁰⁾。
        【三】君主索怀痛忧⁽²¹⁾,报了仇也快活。除了刘封,槛车里囚着三个。并无喜况敲金镫⁽²²⁾,有甚心情和凯歌。若是将贼臣报,君王将咱祭奠,也不用道场镔锆⁽²³⁾。【二】烧残半树柴⁽²⁴⁾,支起九顶镬,把那厮四肢梢一节节钢刀剉,亏闰了肠肚鸡鸭朵⁽²⁵⁾,数算了肥膏猛虎拖。咱在灵位上端然坐⁽²⁶⁾,也不用僧人持呪,道士宣科。
        【收尾】也不烟香共灯酒共果(₂₇₎,但得那腔子里的热血往空泼⁽²⁸⁾,超度了哥哥发奠我! 第四折
        【正宫端正好】任劬劳,空生受. 死魂儿有国难投⁽²⁹⁾。梗亡在三个贼臣手⁽³⁰⁾,无一个亲人救。【滚绣球】俺哥哥丹凤之具⁽³¹⁾,兄弟虎豹头,中他人机彀,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 我也曾鞭都邮,俺哥哥诛文丑,暗灭了车胄,虎牢关酣战温侯。咱人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壮志难酬。
        【倘秀才】往常真户尉见咱当胸叉手,今日见纸判官趋前退后,元来这做鬼的比阳人不自由!立在丹墀内,不由我泪交流,不见一班儿故友。
        【滚绣球】那其间正暮秋,九月九,正是帝王的天寿,列丹墀宰相王侯,攘的我奉玉瓯⁽³²⁾,进御酒,一齐山寿,官里回言道臣宰千秋⁽³³⁾。往常择满宫綵女在阶基下⁽³⁴⁾,今日驾一片愁云在殿角头,痛泪交流!
        【叨叨令】碧粼粼绿水波纹皱⁽³⁵⁾,疏剌 剌玉殿香风透,早朝靴跐不响玻璃甃⁽³⁶⁾,白象笏打不响黄金兽。元来咱死了也么哥,咱死了也么哥,耳听银箭和更漏。
        【倘秀才】 官里向龙床上高声问候,臣向灯影内恓惶顿首,躲避着君王倒退着走。只管里问缘由,欢容儿抖擞。
        【呆古朵】终是三十年交契怀着愁⁽³⁷⁾,咱心相爱志意相投。绕着二兄长根前,不离了小兄弟左右。一个是吉瑞云间凤,一个是威凛山中兽。昏惨惨风内灯,虚飘飘水上沤⁽³⁸⁾。
        【倘秀才】官里身躯在龙楼凤楼,魂魄赴荆州阆州,争知两座砖城换作土丘! 天曹不受,地府难收,无一个去就!
        【滚绣球】官里恨不休,怨不休,更怕俺不知你那勤厚,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偢⁽³⁹⁾! 叙故由,厮问候,想那说来的前咒,桃园中宰白马乌牛。结交兄长在终始,俺伏侍君王不到头,心暗悠悠。
        【三煞】来日教诸葛将愚男将引丁宁奏,两行泪才那不断头。官里紧紧的相留,快不待慢慢的等候,怎禁那滴滴铜壶,点点更筹。久停久住,频去频来,添闷添愁。来时节玉蟾出东海⁽⁴⁰⁾,去时节残月下西楼。
        【二】相逐着古道狂风走,赶定湘江雪浪流。痛哭悲凉,少添僝僽⁽⁴¹⁾。拜辞了龙颜,苦度春秋。今番若不说,后过难来,十则千休。丁宁说透,分明的报冤仇!
        【尾】饱谙世事慵开口,会尽人间只点头。火速的驱军校戈矛,驻马向长江雪浪流,活拿住糜芳共糜竺,阆州里张达槛车内囚。杵尖上排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强如与俺一千小盏黄封头祭奠酒⁽⁴²⁾!
        
        在关汉卿现存的杂剧中,唯独《关张双赴西蜀梦》只录曲文,科白全无,故而剧情比较费解。明代成化本《全相说唱花关索出身传》四种之四《全相说唱花关索贬云南传》叙述了与此剧基本相合的故事,对我们很有些帮助。据说刘备的义子刘丰 (即剧中的刘封) 得罪了关羽,被刘备贬到背阴山口守关。关羽在荆州遭东吴兵马围困,派小军向驻守阆州的张飞求援,竟被刘丰截获并扣压住求救文书。外无援军,荆州危急,糜竺糜芳献城降吴,关羽终被杀害。关羽魂赴成都,途中与张飞阴魂相遇。原来小军张达谋反,被张飞责打,便乘张飞酒醉将他刺死。关张二人阴魂同往成都托梦给刘备,请求为他们报仇。
        三国英雄的故事广泛流传于民间,为作家们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索材。关汉卿慧眼独具,从中选取关羽和张飞这两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生死之交为主人公,创作了 《单刀会》和《双赴梦》这两部奇彩高标的佳作。如果说 《单刀会》是胜利英雄的颂诗,《双赴梦》则无疑是落魄鬼雄的悲歌。二者争奇斗胜,相映生辉,堪称关汉卿剧作中光彩照人的双璧。
        关汉卿以异乎寻常的戏剧艺术才华和超世绝伦的独创精神,打破了写英雄必写其英勇壮烈、文韬武略或鲁莽豪爽、视死如归的旧套。他笔下的张飞不是当阳桥喝退曹兵的勇武虎将,也不是贪杯焦躁、怒目圆睁的醉汉武夫,而是遭小人暗算死于非命,故而心怀无限遗憾、凄惶和深仇大恨的张飞阴魂。作者假借这种特定的情境和氛围,酣畅淋漓地揭示了张飞内心世界的复杂性,让观众看到了莽张飞形象凄楚、怨恨、眷顾情深的另一面,同时也借此喊出了民族复仇的强烈呼声。
        《双赴梦》 四折只有五个人物出场。三、四两折全是张飞阴魂的唱段,而前两折中蜀使和诸葛亮的登场,也恰恰是为了烘托和刻划张飞的形象。他们为关羽张飞的惨遭毒手悲愤、叹惋,激起强烈的复仇愿望。在他们看来,关羽张飞生前是常胜不败的猛将,是蜀汉展土开疆、功高勋重的金梁,也是蜀主刘备行思坐想、情胜手足的结义兄弟。然而一旦命归九泉,魂消魄散,便“则落得村酒渔樵话儿讲”。本来,作为驰骋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军,死何足惧,死何足惜! 但是关张之死,不是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也不是功成名就、寿终正寝。他们是在天下三分之际、社稷存亡之秋,因一时疏忽,中他人机彀,“被人死羊儿般剁了首级”,“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霎时间,辅佐君王的雄心壮志尽付东流,三十年交契的兄弟情义断送在小人之手。关羽张飞一生功名盖世、英豪气盛,却死得如此窝囊,冤仇怨恨如何能消! 他们身虽死,心不甘,终于化作复仇的阴魂。既然不可能亲自报仇雪恨,他们自然要把复仇的愿望寄托在桃园结义的尊兄刘备身上。张飞的阴魂在三四折登场,布满了阴森森的鬼气,但却写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颇富有人情味。关张阴魂赴梦的情节按理则必无而揆情则必有。关汉卿以虚幻想象的情节为观众塑造了一个落魄英雄的感人形象。
        关汉卿笔下的张飞爱憎分明、感情丰富。他死后魂赴西蜀,途中遇见时时思念的二哥哥关羽。此时正是他痛苦万分、悲愤不已,迫切需要得到亲人抚慰而尽情哭诉的当口。但他马上想到的却是“咱是阴魂,怎敢陷他,唬的我向阴云中无处躲”,表现出深厚的兄弟情谊。他对亲人比对自己更关切。躲在暗处细细观察,他发现二哥哥与往日有异:“居在人间,则合把路上经过,向阴云中步行因甚么?往常时关西把他围绕合,今日小校无多,一部从十余个。”“往常开怀常是笑呵呵,绛云也似丹颊若频婆。今日卧蚕眉瞅定面没罗,却是因何,两泪如梭 ?”这一连串的不祥之兆使他担忧恐惧、情难自已,终于 “割舍了向前先搀逐”。等到关羽告诉他自己是阴魂的时候,他满腔的哀怨、愁苦和愤恨方才如倾泻的洪流尽情吐出。二人魂至成都,张飞回想起昔日的英雄业绩,凛然威风,回想起那其间暮秋九月九,与同僚故友共列丹墀庆祝帝王天寿的盛况,不禁深自悲悼,为失去了美好的过去,为做鬼的不自由而痛泪交流。面对三十年交契,心相爱、志意相投的皇兄,自己只能“向灯影内悽惶顿首,躲避着君王倒退着走”,这种人鬼睽隔的痛苦,让他想起桃园结义时同生共死的前咒,更不免为中道分手而“心暗悠悠”。兄弟梦魂相聚,永别只在今夕,只恨更漏相催,夜短情长。关汉卿如泣如诉的描写,情绵绵,意切切,写的竟是手持丈八蛇矛,豹眼园睁,叱咤风云的张翼德,真可谓绝世高妙的惊人之笔。
        张飞死后也曾嗟叹 “今日向匹夫行伏落”是 “运失时过”的结果,但他勇猛之气犹在,不甘听任命运的摆布,胸中燃起了复仇的熊熊烈焰。他挣脱阴魂儿所受的种种束缚,飞赴成都,紧紧抓住只此一番,“后过难来”的机会,向刘备 “丁宁说透,分明的报冤仇”。他明确表示,不需要僧人持咒道士宣科,也不需要烟香灯酒供果祭祀,只求报仇雪恨则于愿足矣。他要 “烧残半树柴, 支起九鼎镬, 把那厮四肢梢一节节钢刀剉, 亏��了肠肚鸡鸭剁,数算了肥膏猛虚拖。”还要 “杵尖上排定四颗头,腔子内血向成都闹市里流”。关卿汉淋漓尽致地渲染强烈的复仇情绪,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刻划张飞形象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孕含着深刻的时代意义。他生活在元蒙统治的黑暗时代,故国早已灭亡,人民忍受着民族压迫的奇耻大辱。作家的心底蕴蓄着亡国痛、民族恨。他在自己的剧作中,曾以崇高的义愤和勇气为不幸的人们大声疾呼,奋力抗争; 也曾以正义的热情和智慧塑造出智勇双全、坚贞不屈的英雄形象,给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带来欢乐和希望。而在 《双赴梦》 中,他则借助张飞喊出了震撼时代的复仇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