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丝鞚锦鞍䩞^①, 系垂杨小庭深院。 明媚景,艳阳天,急管繁弦,东楼上恣欢宴^②。
        【庆东原】 或向幽窗下,或向曲槛前,春纤相对摇纨扇^③。闲凭着玉肩,双歌采莲,斗抚冰弦。遂却少年心,称了于飞愿^④。
        【早乡词】 九秋天,三径边^⑤,绽黄花遍撒金钱。露春纤把花笑拈,捧金杯酒频劝,畅好是风流如五柳在前^⑥。
        【挂打沽】 浅浅江梅驿使传^⑦,乱剪碎鹅毛片。旋剖温橙列着玳筵^⑧,玉液着金瓶旋。酒晕红,新粧面,人道是穷冬,我道是虚言。
        【石竹子】 夜夜嬉游赛上元,朝朝宴乐赏禁烟^⑨。密爱幽欢不能恋,无奈被名缰利锁牵。
        【山石榴】 阻鸾凤,分莺燕,马头咫尺天涯远,易去难相见。
        【么】 心间愁万千,不能言,当时月枕歌眷恋,到如今番作阳关怨^⑩。
        【醉也摩挲】 真个索去也么天,真个索去也么天! 再要团圆,动是经年⁽¹¹⁾,思量杀俺也么天。
        【相公爱】 晚宿在孤村闷怎生眠,伴人离愁月当轩。月圆,人几时圆? 不似他南楼上斗婵娟⁽¹²⁾。
        【胡十八】 天配合俏姻眷,分拆开并头莲,思量席上与樽前,天生的自然,那些儿体面。也是俺心上有,常常的梦中见。
        【一锭银】 心友每相邀列着管弦⁽¹³⁾,却子待劝解动凄然。十分酒十分悲怨,却不道怎生般消遣。
        【阿那忽】 酒劝到根前,只办的推延⁽¹⁴⁾。桃花去年人面⁽¹⁵⁾,偏怎生冷落了今年。
        【不拜门】 酒入愁肠闷怎生言,疏竹萧萧西风战。如年,如年似长夜天,正是恰黄昏庭院。
        【金盏子】 咱无缘,风流十全。尽可怜,芙蓉面,腕松着金钏,鬓贴着翠钿⁽¹⁶⁾,脸朵着秋莲。眼去眉来相思恋,春山摇。秋波转⁽¹⁷⁾。
        【大拜门】 玉兔鹘牌悬,怀揣着帝宣⁽¹⁸⁾,称了俺男儿深愿。 忙加玉鞭, 急催骏��⁽¹⁹⁾, 恨不乘到俺那佳人家门前。
        【也不罗】 只听得乐声喧,列着华筵,聚集诸亲眷。首先一盏拦门劝,走马身劳倦⁽²⁰⁾。
        【喜人心】 人丛里遥见,半遮着罗扇,可喜的风流业冤⁽²¹⁾。两叶眉儿未展,百般的陪告,一剏的求和⁽²²⁾, 只管里熬煎。 他越将个庞儿变,咱百般的难分辨。
        【风流体】 胡猜咱,胡猜咱居帝辇⁽²³⁾,和别人,和别人相留恋。上放着,上放着赐福天,你不知,你不知神明见。
        【忽都白】 我半载来孤眠,信口胡言,枉了把我冤也么冤。打听的真实,有人曾见。母亲根前,恁儿情愿: 一任当刑宪⁽²⁴⁾,死而心无怨。
        【唐兀歹】 不付能告求的绣帏里头眠⁽²⁵⁾,痛惜轻怜。斩眼不觉得绿窗儿外月明却又早转⁽²⁶⁾,畅好是疾明也么天⁽²⁷⁾。
        【尾】 腰肢困摆垂杨软,舌尖笑吐丁香喘⁽²⁸⁾。绣帐里无人,并枕低言: 畅道美满姻缘,风流缱绻⁽²⁹⁾。天若肯为人,为人是今生愿,尽老同眠,也者也强如雁底关河路儿远⁽³⁰⁾
        
        这首题为关汉卿作的散曲,《梨园乐府》、《盛世新声》 以及重增本、内府本 《词林摘艳》诸曲集均无题,而原刊本、徽藩本 《词林摘艳》则题作 《题情》,《雍熙乐府》作 《驸马还朝》,《北宫词纪》题作 《忆别》。据曲文所叙内容来看,诚为题情伤别之作。
        离情别绪这类题材,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屡见。《楚辞 ·九歌·少司命》称: “悲莫悲兮生别离”,江淹在 《别赋》中谓:“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柳永 《雨霖铃》亦有 “多情自古伤离别”的词句,都曾不同程度地发抒了离别的伤感。而这里所写的,乃是新婚不久的夫妇别,更觉别有一番情致。
        按照惯例,伤别之作往往一开始便渲染出浓郁的悲剧场面,而本作不然。首先摄入作者笔底的,是古雅明洁的 “小庭深院”风光: 春色明媚,阳光四射,垂杨簇拥着小巧的庭院。东楼上的“急管繁弦”,则给这幽静的院落增添了几分闹意。也许是在这次 “欢宴” 中,男主人公得与美貌多情的女子相识,并从此种下了情缘。欢乐的情调随笔飞动,呈现给读者的是一幅明丽高朗的画面。
        继而,作品按季节的转换,逐一展示了他们婚后幸福生活的图景: 夏日里,于幽窗下悄悄昵语; 曲槛前,手摇纨扇,相视而笑; 池水旁,按弦奏曲,双歌《采莲》,正可谓“遂却少年心,称了于飞愿。”采莲,即《采莲曲》。据郭茂倩《乐府诗集》载,梁羊偘性豪侈,善音律,有舞人张静婉能掌上舞,偘尝自制《采莲》、《棹歌》二曲。这里暗用其事,借以形容少年夫妻的风流萧洒,恩爱多情。深秋时,菊花满地开,女子“露春纤把花笑拈”,花与人相互映衬,使美者更美。菊花前捧杯饮酒,很自然地忆起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 的风流雅事,故而作品有“风流如五柳庄前”之语。在这里,作品将菊花特地提出,未尝不含有深意。陶潜在《和郭主簿》诗中,将芳菊和青松对举,称: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忆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以优美的诗句,构成肃穆清奇的艺术境界,寄托了诗人对人格的追求。苏轼的《赠刘景文》诗,以“菊残犹有傲霜枝”来形容人品高洁,宁折不弯。这里则以菊花象征其爱情的超尘绝俗,经得起风霜的凌逼。隆冬时节,“浅浅红梅”与鹅毛大雪组成一幅空明澄澈的画面,烘托了其爱情的纯正无邪。房舍外的严寒,似乎为夫妻间的温情所驱散,在他们的心中,仿佛永远是“明媚景,艳阳天”。作品从春、夏、秋、冬四季着笔,极力摹写出各个季节的景物特征以及这对夫妇相亲相傍、和乐共处的亲昵之态,令不断转换的客观景物与交替出现的夫妇生活画面互为包容,更富诗情画意,无疑是在为爱情大唱颂歌。
        然而,“夜夜嬉游”、“朝朝宴乐”的欢快生活毕竟持续不长,“名缰利锁”犹如一堵万仞宫墙,而“阻鸾凤,分莺燕”,使恩爱夫妻分离。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抛下聪慧貌美的妻子,奔赴名利场,究竟是家长逼迫,还是朝廷强行征召,或者是未能脱俗而随波逐流?这都难以知晓。但由 “心间愁万千,不能言”几句来看,似属事出无奈。这里所说的 “愁”,并非仅仅是离愁,还有着外界压力对他的威胁和凌逼,故而 “不能言” 。《石竹子》以下四曲,则描写了男主人公与爱妻临别时的眷恋难舍的痛苦心理。作者捕捉住现实生活中最能打动人心的一幕,将这难以表述的短暂间的场面着力铺染,特别是细腻地刻画了人物在此时此地所产生的独特的心理状态,更觉真实感人。“心间愁万千,不能言”,它概括了许许多多情侣惜别的生活场面,蕴含有现实人生的苦悲和辛酸,由此也可看出作者观察现实生活的细密,反映人生苦痛的准确。
        《相公爱》 以下六只曲,则着力写男主人公的离愁,作品中的他,一路鞍马劳顿,孤村野店独卧,离愁别恨萦怀,而天上的圆月偏偏照离人,这自然勾起他的思亲之情。读至此,人们很自然的想起苏轼 《水调歌头》的词句: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与此处的 “伴人离愁月当轩”所展示的艺术境界是何其相似,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二者在表达思想感情上又不尽相同。苏词将人间离合与月之圆缺等同,称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而此处却写: “月圆,人几时圆?不似他南楼上斗婵娟”,企慕月至望日而圆,感叹夫妇聚首无有定准,人不如月。托物寄意,借月抒怀,倾吐出其在夫妻分手后不能忘情的切身感受。
        “并头莲”的分拆,只是形体的阻隔,但隔山隔海,却隔不断无尽的相思,绵绵的深情。两颗炽热的真诚相爱的心,仍然紧紧地贴在一起。“也是俺心上有,常常的梦中见”,便是这种真情的流露。有人称,梦境是现实生活化了装的反映,被压抑、被抑制的愿望、追求、憧憬,有时在梦中得到伪装起来的满足,使人暂时摆脱烦恼,这多少有些道理。正因为男主人公时常念起情侣,故而,对方才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在这里,“心上有”与“梦中见”互为表里。表现了男主人公的刻骨相思。
        离别的愁绪和苦痛,咬噬着他的心。朋友的好心劝慰,解不开他眉间锁; 所奏管弦的动听乐曲,也难以慰藉他伤别的情怀。他的冷落孤独,度日如年; 他的愁肠百结,无计消遣; 他的精神倦怠,无意饮酒,均可看出他对妻子的一片痴情。“思量杀俺也么天”,是其情怀的直截吐露,而这一系列内部情感与外部动作的描述,则是此类“思量” 的具体体现。“十分酒十分悲怨” 、“酒入愁肠闷怎生言”,也与上文的“心间愁万千,不能言”遥相呼应,揭示出男主人公孤寂无聊的心境,颇为传神。同时也可看出,作者在铺叙情节时,既在内容上有所侧重,又顾及到前后文的内在联系,使作品重点突出,详略有序,上下钩连,浑然一体,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大拜门》以下数曲,叙述男主人公功成名就后返归故里与妻子团聚事。他一旦身贵,并没有“居帝辇”不归,贪恋他乡花草, 而是“忙加玉鞭, 急催骏��”, 踏上归途。 一“忙”一“急”,写出了他急于与妻子团聚的迫不及待的情态。难以掩饰的喜悦,将要如愿以偿的快慰,急切紧迫的心态,都凝聚在他的挥鞭催马上,同样表现了他对妻子的一往深情。因为前文有着对其相思之情的恣意渲染,这里写其归心之切就显得入情入理,使人物性格达到合谐的统一。
        男主人公终于来到家,他朝思暮盼的时刻来临了,又岂能不乐?他无暇顾及“诸亲眷”的礼节性应酬,而是怀着激奋的心情,以燃烧着爱情之火的目光,极力捕捉“风流业冤”,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势。忽然,“人丛里遥见,半遮着罗扇”,这一 “心上有”的画图,使他眼前豁然开朗,又惊又喜。他满以为妻子会象他一样激动,笑面相迎,嘘寒问暖。不料,回赠他的竟是冷面愁眉,“两叶眉儿未展”,男主人公自然大惑不解了。迎之而来的一盆冷水,浇冷了他的滚烫的心肠,使夫妇团聚的欢乐场面,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乐声喧闹的热烈气氛也变冷了。原来,妻子怀疑他“居帝辇”时“和别人相留恋”。分手以来,她除了同样承受相思的折磨,还面临着有可能为丈夫遗弃的威胁。忧疑、悔恨、痛苦、怨愤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她的心,这则是其 “两叶眉儿未展”的原因所在。满腹赤诚的丈夫,蒙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屈枉,但真心实意爱着妻子的他,又岂能负气出走?他连忙近前“陪告”、“求和”、“分辩”、解释,终于使亲人消除了误会,妻子也释疑,二人重归于好。这场夫妻间小闹剧的穿插,使得作品波澜迭起,妙趣横生,同时,也深化了人物性格。他们一冷一热,一亲一疏,一忧一喜,感情的外在表现尽管迥然相反,但其内涵却是一致的,都出自于对幸福爱情之果的分外珍惜。在作者的笔下,妻子已不再是丈夫的附庸,丈夫也不再是支配妻子一切的 “天”,而是他们站在同等的地位上,来共同浇灌爱情之花。这里所表现出的思想内容,与“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相悖,反映出作家进步的世界观。
        本作详细叙述了一对夫妇由相爱、成婚至分手、聚首的整个过程,以形象化的语言,开掘了潜藏于男女双方心灵深处的奥秘,正面描写了爱情的欢乐、幸福以及离别后的悲苦、忧怨,抒写了“不能言”的儿女深情,歌颂了爱情的专一,这与他在 《拜月亭》、《望江亭》、《调风月》诸剧中所表现出的思想倾向则是一致的,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忠于爱情,矢志不渝,不因身贵而另寻新欢。在那种人欲横流、纳妾成风的封建时代,作者正面塑造这一形象,无疑地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赋予儿女闺情此类平凡事件颇大的思想性。
        在叙述中,作者巧妙地运用了反衬的手法。前一部分,则借助于不同季节各不相同的场景,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环境,反复渲染这对情侣婚后生活的和谐、幸福、美满、风雅、潇洒,以一幅幅迭出的画面,透视出双方喜不自胜的欢快心理,笔调明快而轻巧。继而,作者又以冷峻沉稳之笔,勾勒出别后荒村野店、冷空孤月的黯淡场景,“闹”与“静”相间,“热”与“冷”映照,带有浓郁的感情色彩。“热”为“冷”设下了铺垫,“冷”反衬了“热”,展示了这对情侣对美满爱情的眷恋、追求,深化了本作的主题。且一“冷”一“热”的交替出现,使情节的发展起伏跌宕,具有很强的节奏感。
        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来看,作者的笔墨多用于男子心理情态的描摹,使其有声有息,活现于纸上。至于写女子,则借用最能表现其内在性格的动态特征,来突现人物形象,化隐为显,给读者留以想象的余地。作品的前一部分,主要写女子的拈花含笑、斗抚冰弦等外部动作,笔势欲落不落。至于其相貌若何,作家很少涉笔,但由其一系列举动,已大致可见女子的情态、神韵。直至后半部分: “人丛里遥见,半遮着罗扇,……两叶眉儿未展”,始正面描写女子之面容。作者是以“动”写其貌,传其神,让女子之容貌闪现在扑朔迷离之际,仍给人以呼之欲出的感觉。苏轼在《续丽人行》一诗中,称道唐人周昉的“背面欠伸”美人图:“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本作亦有此妙。“两叶眉儿未展”,虽仅是写其眉,但藉此可以窥见她心底隐藏的苦衷。她的忧疑和思虑,固然来自对丈夫深沉的爱,惟恐爱情离她而去,但是她并未因丈夫的身贵而表现出过分的热情,乞怜于对方脚下。其冷漠的眼神里,似乎就包含有对功名利禄的蔑视,正体现出下层人民对爱情的理解。女子风雅、多情、聪慧、倔强的个性,作者是在描绘其神情、动态中完成的,使隐而愈现,跃然纸上。中下层妇女的本质特征,在这一女子身上,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这套散曲作品。“没有奇幻的、空想的、虚伪的、想入非非的东西; 它整个浸透着现实,它没有给生活的面貌塗上脂粉,它只是把生活本然的、真正的美显示出来” (别林斯基《亚历山大·普希金的作品》,《别林斯基选集》,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1949年版 583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