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太真玉镜台(第三折)

2023-03-02 可可诗词网-关汉卿 https://www.kekeshici.com

        (正末引赞礼鼓乐上。) (赞礼唱科,诗云: ) 一枝花插满庭芳,烛影摇红昼锦堂。滴滴金杯双劝酒,声声慢唱贺新郎。请新人出厅行礼! (梅香同官媒拥旦上。)(正末唱: )
        〔中吕粉蝶儿〕怕不动的鼓乐声齐,若是女孩儿不谐鱼水,我自拖拽。这一场出丑扬疾,安排下佯小心、粧大胆,丹方一味: 他若是皱着双眉,我则索牙前告他一会。
        (云: ) 媒婆,你遮我一遮,我试看咱。(官媒云: ) 我遮着你看。(正末做看科。)(旦云: ) 这老子好是无礼也! (正末唱: )
        〔红绣鞋〕则见他无发付氲氲恶气,急节里不能够步步相随。我那五言诗作上天梯,首榜上标了名姓,当殿下脱了白衣,今夜管洞房中抓了面皮。
        (云: ) 媒人,待咱大了胆过去来。(唱: )〔迎仙客〕 到这里论甚使数,问甚官媒? 紧逐定一团儿,休厮离。和他守何亲,等甚喜? 一发的走到跟底,大家吃一会没滋味
        (旦云:) 兀那老子! 若近前来我抓了你那脸! 教他外边去!媒婆,你来,我和你说。这老子当初来时节,俺母亲教 “小姐拜哥哥” ,他曾受我的礼来。(官媒云: ) 学士,小姐说,起初时他曾拜你做哥哥,你受过他礼来。(正末云: ) 我那里受他礼来?你与小姐说去。(官媒云: ) 小姐,学士说,那里受你礼来? (旦云: ) 在俺先父银栲栳圈交椅上坐着,受我的礼来。(官媒云: ) 小姐说,学士在他老相公栲栳圈银交椅上受他礼来。(正末唱: )
        〔醉高歌〕 我则见他姿姿媚媚容仪,我几曾稳稳安安坐地? 向傍边踢开一把银交椅,我则是靠着箇栲栳圈站立。
        (旦云: ) 媒婆,你来,他又受我的礼来。(官媒云) 学士,小姐说,你又受他的礼来。(正末云: ) 我那里又受他礼来? (官媒云) 小姐,学士说,他那里又受你的礼来? (旦云: ) 这老子! 俺母亲着我弹琴写字, 他坐在俺先父抱角上,我拜他为师来。(官媒云: ) 学士,小姐说,弹琴写字,拜你为师,你在老相公抱角床上受他礼来。
        〔醉春风〕我坐着窄窄半边床,受了他怯怯两拜礼; 我这里磕头礼拜却还席,刬地须还了你。你便得些欢娱,便谈些好话,却有那般福气。
        (旦云: )你说与他去,我在正堂中做卝房,教他再休想到我根前。若是他来时节,我抓了他那老脸皮,看他好做得人! (官媒云: ) 学士,小姐说来, 他在正堂中做卝房,教你休想到他根前。若是你来时节,他抓了你老脸皮,教你做人不得。(正末唱: )
        〔红绣鞋〕 正堂里夫人寝睡,小官在书房中依旧孤恓,遮莫待尽世儿不能勾到他这罗帏。人都道刘氏女被温峤娶为妻,落得个虚名儿则是美。
        (云: )将酒来,我与小姐把盏咱。(正末把酒科。) (旦云: )我不吃! (官媒云: )小姐接酒: (正末唱: )
        〔普天乐〕初相见,玉堂中常想在天宫内,则索向空间偷觑,怎生敢整顿观窥。得如今伏侍他,情愿待为奴婢。厨房中水陆烹炮珍羞味,箱柜内无限锦绣珠翠。。但能够与你插戴些首饰,执料些饮食,则这的我早福共天齐。
        (旦做瀽酒科(11),云:) 我不吃!(正末唱: )〔满庭芳〕量这些值个甚的。忒斟得金盃潋滟(12),因此上把宫锦淋漓。大人家展污了何须计,只要你温夫人略肯心回,便瀽到一两瓮香醪在地,浇到百十箇公服朝衣。今夜里我早知他来意,酒淹得袖湿,几时花压帽檐低(13)
        (官媒云: )这小姐则管不就亲,做的个违宣抗敕呢! (正末云: )媒婆,休说这般话! (唱: )
        〔上小楼〕休题着违宣抗敕,越逗的他烦天恼地。你则说迟了燕尔,过了新婚,误了时刻。你说领着省事、掌着军权、居着高位,又道会亲处倚官挟势。
        (云: ) 我则索哀告你箇媒婆做箇方便者。(做跪科。) (官媒云: ) 学士,你为何在老身根前下礼? (正末唱: )
        〔幺篇〕 我求灶头不如告灶尾。为甚我今日媒人根前做小伏低? 教他款慢里劝谏的俺夫妻和会。兀的是罗帏中用人之际。
        (官媒云: ) 天色明了也。学士,你先往衙门中去,我自夫人根前回话去也。(下。)(正末云: )夫人,你的心事我已知道了,你听我说。(唱: )
        〔耍孩儿〕你少年心想念着风流配。我老则老,争多的几岁(14)? 不知我心中常印着个不相宜,索将你百纵千随。你便不欢欣,我则满面儿相陪笑; 你便要打骂,我也浑身儿都是喜。我把你看承的,看承的家宅土地,本命神祗(15)
        〔四煞〕 论长安富贵家,怕青春予弟稀(16)? 有多少千金娇艳为妻室。这厮每黄昏鸾凤成双宿,清晓鸳鸯各自飞。那里有半点儿真实意? 把你似粪堆般看待,泥土般抛掷。
        〔三煞〕 你攒着眉熬夜阑,侧着耳听马嘶。闷心欲睡何曾睡,灯昏锦帐郎何在,香烬金炉人未归。渐渐的成憔悴。还不到一年半截,他可早两妇三妻。
        〔二煞〕 今日咱守定伊,休道近前使唤丫鬟辈,便有瑶池仙子无心觑,月中嫦娥懒去窥。俺可也别无意,你道因甚的千般惧怕,也只为差了这一分年纪。
        〔煞尾〕 我都得知,都得知,你休执迷,休执迷。你若别寻的个年少轻狂婿,恐不似我这般十分敬重你。
        (同下。)

        
        初读上面所录 《玉镜台》杂剧第三折,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们所熟悉的以巧娶表妹闻名的温峤,怎么竟演出了一场我们完全不熟悉的娶亲故事? 《世说新语·假谲》记载过温峤娶妇的故事,说温峤假借为姑母物色佳婿之名将表妹娶作自己的续弦。这位表妹明知受骗,却十分知趣,于洞房花烛之际,“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 ‘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 ”从而完成了一段魏晋时代的婚姻佳话。然而,到了关汉卿手里,一变这种调谑的气氛为女主人公誓不苟合的决绝态度: “兀那老子,若近前来,我抓了你那脸! ”让温峤这老头子在少女面前讨了一场老大的没趣。这种与历史故事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的处理,表明关汉卿做的是翻案文章,意即一个少女无从接受一个老头子的爱情。显然,这样的处理才符合人际之常情、生活之自然、历史之真实。所以我们认为这个案是翻得对,也是翻得好的。
        耐人寻味的是,这一老夫少妻的不相称的婚配,最后竟又言归于好,刚刚翻过来的案又翻转了过去。在杂剧的下一折即第四折里,王府尹巧设水墨宴,邀请与会学士们当场吟诗作赋,哪个作不上来,学士罚饮酒,其夫人也要罚头戴草花、墨乌面皮。温学士夫人刘倩英为了免遭羞辱,只好央求学士着意作出好诗。温峤趁机以呼之为丈夫相要挟,刘氏只得从命。不管这样的安排是多么牵强而无稽,终归是 “娇姝早则不嫌我老丈夫”,成全了这一老夫少妻的不相称的婚姻。人们常责难元人杂剧每到第四折,即如马致远、乔梦符等名家,亦往往如强弩之末,关汉卿是否也不能脱此窠臼,来个大团圆式的草草收尾呢?不然的话,又怎样解释女主人公对温峤的态度,从 “抓了你那脸”到 “愿随学士”这样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
        表面上看来,这种结尾的安排确实十分牵强,凭着刘氏当初那敢于在洞房和新郎撕破脸的刚烈性格,很难设想她会屈服于什么戴草花、墨乌面皮的玩笑,甚至她根本不会以夫妇的名义与温峤一起来赴宴。然而事实是,她不仅随同温峤与会,而且一味地委屈求全,终于尽释前嫌,接受了老夫少妻的事实。这只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一种是 “强弩之末”,为了结局的大团圆而不惜扭曲人物性格; 另一种是 “水到渠成”,女主人公的妥协乃是另有苦衷。我们认为只有后者才符合全剧的主旨,也才是关汉卿创作的真谛。而女主人公之所以妥协,或曰其态度的根本转变,其契机全在如上所抄录的第三折之中。
        不错,在这一折戏里,刘倩英与温峤誓不苟合,态度是毫不含胡的。对此,温峤本人也并非没有预料到,轻一点说,“女孩儿不谐鱼水”,说重点,甚至会被 “抓了面皮”,闹一场 “出丑扬疾”,所以,他是心里打着鼓迈进洞房的。洞房花烛本该充满喜庆欢乐的气氛,如今却因为男主角这种特殊的心态,而出现了如临大敌般的紧张。不过,这位自诩为“正行功名运,正在富贵乡”,“帽檐相接御楼前,靴踪不离金阶上” (见第一折) 的堂堂翰林学士却诚心忍气吞声,委屈求全,做好了讨饶的准备:“他若是皱着双眉,我则索牙床前告他一会。”于是就演出了如下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
        新娘刘倩英不准新郎温峤进洞房,声言若近前来“抓了你那脸” ! 温峤便乖乖地呆在门外。
        倩英陈述自己的理由,说当初与温峤曾以兄妹之礼相见,后又行过师生之礼。依封建礼法是再不能成婚的。温峤狡赖说,行礼虽有其事,但前者的礼并未实受,后者的礼又及时还过,都不能算数的。
        倩英见说道理不成, 索性将卝床从洞房搬到中堂上来, 决计把冲突公开化。温峤毫不在意,倒覥着脸上前把盏敬酒。倩英夺过酒杯就往地上泼,直溅了温峤一身。温峤非但不恼,反而嘻皮笑脸地来解嘲,说什么只要你回心转意,即或把香醪泼上一瓮两瓮、把朝衣溅了十件百件也不介意。岂止如此,他甚至还将官服被染上酒污附会作结婚的赞礼辞“酒淹衫袖湿,花压帽檐低”,引为喜庆之兆呢!
        倩英的任性,就连一旁的媒人也看不过了,她抬出“奉旨成婚”的金字招牌,要告小姐个“违宣抗敕”。一听此言,吓得温峤急忙上前捂住媒人的嘴巴,让她休说这般话,否则,人家又该怪罪咱们“依官挟势” 了。
        就这样,在刘倩英与温峤之间,一个又一个回合地交起手来,一个理直气壮,一个理亏心虚; 一个硬,一个软; 一个咄咄相逼,一个步步退让;一个盛气凌人,一个做小伏低。矛盾虽然不可调和,却又始终激化不起来,此中奥妙全在温峤那嘻皮笑脸、委屈求全、逆来顺受、以柔克刚的水磨工夫上。诚然,温峤的这种行径完全基于老夫对少妻的占有,因而是令人鄙夷的,但由于他表现出一副无赖相、老天真,却又令人忍俊不禁。这样一来,在这老不正经的人物身上就被敷上了一层喜剧色彩,显得那么滑稽可笑。行文及此,不禁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在 《论崇高与滑稽》 中的这样一段话:
        
        “只有当丑力炫其美的时候,那个时候丑才变成了滑稽。我们应该看出这种不成功的妄想,才能发现不美之为丑,否则,不美就是不美,不能列入美学的范围的。” (引自中国戏剧出版社版 《戏剧论丛》1957年第一辑第71页)

        
        车氏在这里将 “不美” 和 “丑” 解释为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认为 “不美”不过是自然形态的东西,只有 “丑”才具有审美的价值; 并将 “力炫其美”、“不成功的妄想” 作为确认具有审美价值的 “丑”的内涵。事实也确实如此。癞蛤蟆是人所厌恶的丑物,大概是没有疑义的。但如果癞蛤蟆想吃天鹅,人们就会对它这不切实际的妄想嗤之以鼻了; 如果它不只想吃,而且还认为只有它才配吃、才能吃到,甚至沉醉在天鹅肉美味的品尝之中,那就变成了十足的滑稽可笑,意即从 “不美”变成了可以列入美学范围的 “丑” 。同样,温峤的形象亦复如此,这位已有一把年纪的老头子,通过设置骗局实现了对妙龄女郎刘倩英的占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温峤形象都是 “不美” 的。但它却偏偏要故作多情,装出一副懵懵懂懂的老天真模样,将对方的反目视为对自己的青睐,指斥解作娇嗔,连羞辱也当成新婚的喜兆,真个到了“把屎做糕糜咽” (借自《鲁斋郎》剧曲辞) 的无耻地步。这种厚颜覥脸、阿谀逢迎,为了实现他那“不成功的妄想”而不惜卑躬屈膝的行径,已在形象的本身打上了鲜明的“丑”的印记。
        “丑”的印记也意味着作者在处理这一形象时是掌握了严格的分寸的,虽然为着实现其“不成功的妄想”而“力炫其美”,但也仅此而已,即尽管让它出尽洋相却并不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岂止于此,在本折的后半,通过〔耍孩儿〕以下的五支曲辞,竟让这丑角直抒胸臆,扮演起严肃的正面形象来。
        二人之间的几度交手,都由于温峤的一味迁就,而使矛盾不曾激化,这是事实。当然,刘倩英也并未因之妥协。不过,因为她既不肯屈服温峤这老头子的占有,又无力挣脱这种不合理婚配的桎梏,所以,最后只好以拒绝“圆房”表示自己的反抗。面对这一僵局,温峤的法宝失去了灵验,遂一变嘻皮笑脸为一本正经,孤注一掷,向倩英发起了导之以利害、动之以情理的“思想攻势” 。
        
        “夫人,你的心事我已知道了。
        “你少年心想念着风流配,我老则老争多的 (差得了)几岁?”

        
        看来,温峤决心不再迴避这一矛盾的症结所在,而且,以攻为守,首先把它挑明。是啊,妙龄女郎谁个不要嫁个青春美少年,而情愿去与个年迈糟老头子结为伉俪呢。此乃人情之常,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对于老头子说来,唯因自惭形秽,自知不占有年龄的优势,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才肯于对年少的夫人百依百顺,奉若神明。从而变劣势为优势,得出只有老夫才真正肯疼爱少妻的结论。这就是〔耍孩儿〕第一支曲的主旨。
        随后,通过〔四煞〕和〔三煞〕两支曲辞又揭示了果真嫁了个青春子弟,实现了 “风流配”的夙愿所招致的悲惨下场,即“不到一年半载,他可早两妇三妻”,“把你似粪堆般看待,泥土般抛掷” 。语言间虽不无恫嚇的成分,但 “媳妇儿是墙上泥皮” (元杂剧常用谚语) ,妇女的被遗弃也确实是那个社会的屡见不鲜的现实。
        最后的 〔二煞〕 、〔煞尾〕两支曲辞,意在敦促对方下定决心: 不要再执迷什么 “年少风流婿”吧,他们只会轻意地将你抛弃; 而只有我才能真正对你专一不二,倍加体贴。之所以如此,“俺可也别无意,你道因甚的千般惧怕?也只为差了这一分年纪。”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程度,还有什么话好讲呢?事实上,剧中也确实再没有听到 “旦云”,甚至连个 “科介”的舞台提示也没有。我们不妨这样揣摩,舞台上,刘倩英呆坐在那里,一语不发,陷入沉思,诚然,温峤的三段论法是十分荒诞的: 我爱你,而 “年少风流婿”不会爱你,所以你只有嫁给我这 “没牙没口”的老头子,才能得到幸福。但不管这有多么荒诞,却是刘倩英必须面对的严峻的现实。迴避是无从迴避的,而且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最终只能俯首就范,接受老夫少妻这一命运的捉弄。从中我们不难体察到作者是多么深刻地揭示了在那个社会里妇女命运无主的可悲境遇。
        温峤作为丑角,虽然做的是 “力炫其美”的把戏,但是戏演到了这一步,观众却再难感受到它的滑稽可笑,反而会为封建婚姻布下的窒息人的氛围而倍感压抑。这一折戏中所展示的丰富的社会内涵,比之浅薄地博人一笑又来得深刻多多了。
        既然老夫少妻的婚姻已被身不由己的刘倩英所默认,则二者之间的矛盾已经缓和下来。因而安排在第四折的“王府尹水墨宴”便不是如有的评论家所论断的,是什么“尴尬的尾巴”,而是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水到渠成”,便是毋庸置疑的了。
        在现存的十八种关汉卿创作的杂剧中,《温太真玉镜台》可算别出一格,特色独具。但历来此剧不被重视,研究关汉卿剧作的文章也很少提到它,不禁使人有珍珠蒙尘之叹。因此,我的赏析文章也侧重在情节的演绎和阐释上,以收情节、人物再认识之效。是不是这样呢?不敢自专,芹献之以就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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