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侯宴(第一折)

2019-05-21 可可诗词网-关汉卿 https://www.kekeshici.com

        (赵太公上,云: ) 自从王屠的浑家到俺家中一月光景,我将那文书本是典身,我改做卖身文书,永远在我家使唤。这妇人抬举着我那孩儿哩,我如今唤他抱出那孩儿来,我试看咱。(做唤科,云: ) 王大嫂! (正旦抱两个俫儿上,云: )妾身自从来到赵太公家中,可早一月光景也。妾身本是典身三年的文书,不想赵太公暗暗的商量,改做了卖身文契,与他家永远使用。今日太公呼唤,不知有甚事,须索走一遭去。想我这烦恼几时受彻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我如今短叹长吁,满怀冤屈,难分诉。则我这衣袂粗疏,都是柴草络布无绵絮
        【混江龙】我堪那无端的豪户,瞒心昧已使心毒。他可便心狡狠,倒换过文书,当 日个约定觅自家做乳母,今日个强赖做他家里的买身躯。我可也受禁持、吃打骂敢无重数。则我这孤孀子母,更和这瘦弱身躯。
        (做见科,云: ) 员外万福。(赵太公云: )你来我家一个月了。你抱将我那孩儿来我看。(正旦做抱俫儿科。) (赵太公做看俫儿科,云: ) 王大嫂,怎生我这孩儿这等瘦? 将你那孩儿来我看。(正旦抱自俫科。) (太公做看科,云: ) 偏你的孩儿怎凭这般将息的好? 这妇人好无礼也,他将有乳食的奶子与他孩儿吃,却将那无乳的奶子与俺孩儿吃,怎生将息的起来? 这妇人不平心,好打这泼贱人! (做打科。) (正旦唱)
        【油葫芦】打拷杀咱家谁做主? 有百十般曾对付:我从那上灯时直看到二更初,我若是少乳些则管里吖吖的哭,我若是多乳些灌的他啊啊的吐; 这孩儿能夜啼不犯触,则从那摇车儿上挂着爷单裤,挂到有三十遍倒蹄驴。
        【天下乐】不似您这孩儿不犯触,可是他声也波声,声声的则待要哭,则从那摇车儿上魇禳无是处。谁敢道是汤他一汤?谁敢是触他一触? 可是他叫吖吖无是处。
        (赵太公云: ) 将你那孩儿来我看。(接过来做摔科。) (正旦做搬住臂膊科,云: ) 员外可怜见,休摔孩儿! (赵太公云: )摔杀有甚事,则使的几贯钱! (正旦唱: )
        【金盏儿】你富的每有金珠,俺穷的每受孤独,都一般牵挂着他这个亲肠肚。我这里两步为一蓦(11),急急下街衢。我战钦钦身刚举(12),笃速速手难舒(13)。我哭啼啼搬住臂膊,泪漫漫的扯住衣服。
        (云: ) 员外可怜见,便摔杀了孩儿,血又不中饮(14),肉又不中吃,枉污了这答儿田地(15)。员外,则是可怜见咱! (赵太公云: ) 兀那妇人,我还你抱将出去,随你丢了也得,与了人也得。我则眼里不要见他。你若是不丢了呵,来家我不道的饶了你哩!(下) (正旦云: ) 似这等如之奈何! 孩儿,眼见的咱子母不能够相守也。儿也,痛杀我也! (唱: )
        【尾声】儿也,则要你久已后报冤仇,托赖着伊家福,好共歹一处受苦,我指望待将傍的孩儿十四五,与人家作婢为奴。自踌躇,堪恨这个无徒(16)。(带云: )儿也,你不成人便罢,倘或成了人呵,(唱: )你穿着些布背子(17),排门儿告些故疏(18)。恁时节老人家暮古(19),与人家重生活难做,哎,儿也! 你寻些个口衔钱(20),赎买您娘那一纸放良书(21)。(下)

        
        《五侯宴》 (全名《刘夫人庆赏五侯宴》),《也是园书目》著录此剧,题“元关汉卿作。” 《今乐考证》、《曲录》均从此。
        本剧演五代时唐末帝李从珂事。《新五代史·唐本纪》载:
        废帝,镇州平山人也。本姓王氏,其世微贱,母魏氏,少寡,明宗为骑将,过平山,掠得之。魏氏有子名阿三,已十余岁,明宗养以为子,名曰从珂。及长,状貌雄伟,谨信寡言,而饶勇善战,明宗甚爱之。

        此作据史传敷衍而成。叙王屠孀妻李氏,为富豪赵太公欺骗,沦为终身奴仆,在赵府做奶妈。又为赵太公逼迫,将遗孤弃于郊外雪地。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嗣源经此,收留弃孤,取名李从珂。十八年后,从珂随嗣源出征奏捷,返回时,将井台自缢的李氏救下,询问其身世,疑是生母。其祖母刘夫人设宴庆赏五虎将,从珂归而问之,果得其详,遂前往认母,并为母报仇。这里所选为一个片断,是本剧最富思想光辉的一部分。
        在本折戏中,作家细腻地刻画出李氏这一农村妇女隐忍含恨的复杂个性,以及产生这一个性的典型环境,包含有深广的社会内容。生计艰难的李氏。于丈夫死后,她更加孤苦无依。辛劳一生的丈夫,和她一起度过了许多艰难的岁月,她岂忍心让曾经共同过患难的丈夫暴尸于野。但又家贫如洗,除孤弱的自身与尚未满月的婴幼外,别无长物,只得长街卖子以葬夫。
        在封建时代里,妇女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往往依赖丈夫而生存。丈夫的骤然身亡,不仅使恩爱夫妻幽明阻隔,同时,生活的支柱也就此失去,甚至连刚到人世不久的丈夫遗孤也难以留存。这一连串的厄运,给她的心灵带来难以平复的创痕。“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 哪里取厨中剩饭杯中酒,看了些河里孩儿岸上娘” (刘时中 〔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 ,所反映的正是这一现实。
        心怀诡诈的赵太公,其妻新亡,家有婴幼嗷嗷待哺,遂出赀令其葬夫,将李氏母子收留。不料,他欺李氏目不识丁,将典身三年的文书,改作卖身文契。就这样,他的一纸文书,便剥夺了李氏的人身自主权,使其终生失去自由,永无出头之日。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自然使她忿忿不平,“这烦恼几时受彻也呵”一句,正寄寓了无尽的慨伤和深沉的忧叹。
        元代统治者为了镇压下层人们的反抗,曾明确规定: “诸奴婢背主在逃,杖七十七”,“诸奴诟詈其主不逊者,杖一百七,居役二年,役满日归其主”,“诸奴殴詈其主,主殴伤奴致死者,免罪” (《元史·刑法志》) 。李氏对赵太公“瞒心昧已使心毒”的偷改文书的卑劣行为尽管切齿痛恨,但是,在封建制度的高压下,她只能忍辱负重,满腹的冤屈无处诉说。无数次的“受禁持,吃打骂”,终于激起了她的一腔怒火,她更加看清了赵太公伪善外衣中所包藏的凶险用心。本折一开始,矛盾的双方便对垒分明,为剧情向高潮推进作了铺垫,有弯弓盘马、大坝截江之势。
        对于赵太公这一反面角色的刻画,作家并未流于表面化,而是着意于以犀利的笔锋解剖其肮脏的心理。赵太公惟恐儿子受委屈,便以探看孩子胖瘦为名,无端地寻衅于李氏,硬说其偏心:“偏你的孩儿怎生这般将息的好?这妇人好无礼也,他将有乳食的奶子与他孩儿吃,却将那无乳的奶子与俺孩儿吃,怎生将息的起来?”并借机将其殴打。此时的李氏,没有眼泪,只有无法分辨的满腹委屈和排解不开的一腔忧愤。她以 《油葫芦》、《天下乐》二曲,历述其抚育幼子的艰辛:一夜之间,百般应付,时时担惊受怕,不敢稍有懈怠,“谁敢道是汤他一汤,谁道是触他一触”。尽管如此尽职尽力,仍为赵太公所责打,这正反映出为奴作婢的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在惨遭毒打、四顾无援的时刻,她发出了 “打拷杀咱家谁作主”的怒问,这一问句,恰透视出李氏孤苦无依、求天不应的冷凄绝望的情怀。这里的情节虽平实无奇,但作家却以情、以理打动人心,唤起人们对下层妇女的悲悯和同情。也为下面戏剧高潮的来临,作了悲剧气氛的渲染、烘托。
        蓄意发难的赵太公,当然不理会李氏这一番恳挚的申述,又以看王氏遗孤为名,将幼子诓在手欲摔死。李氏出于母子之天性,她毫无顾忌地扑向赵太公,“搬住臂膊”,“扯住衣服”,苦苦哀求: “休摔孩儿! ”这一呼喊,声咽情悲,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将恳求、愤懑、痛惜、怨恨等各种复杂的心理情感尽凝聚于其中。作家如此安排,是否显得李氏太怯懦了,似乎应该奋死搏斗,才能平息怒火。其实不然,李氏毕竟是生活在封建时代的一个农村妇女。元代法律规定,奴仆属于贱人,与钱、物同,主人可以任意转卖。“私宰牛马,杖一百; 殴死驱口 (即奴婢),比常人减死一等,杖一百七。所以视奴婢与马牛无异” ( 《南村辍耕录》卷十七“奴婢”) 。严酷的封建刑律,封建宗法制度,紧紧地束缚住李氏的手脚,使她不敢轻举妄动。从另一方面看,仅靠她一己之微力,去和赵太公拼个你死我话,说不定母子的生命俱不得保全,只能落个鱼死网破。故而,她要忍辱负重,保护幼孤。这说明,她在仓促紧迫之际,虽然有些惊恐不安,但并未完全失去理智。作家将李氏的复杂个性,放在典型的社会环境中逐步展现,写及她性格中的各个侧面,进而丰满了这一人物形象,且不失于生活的真实,这正可看出作家概括生活,提炼生活的卓越的艺术技巧。
        赵太公也讲究父子之情,声称“当家才懂柴米贵,养儿方知父母恩。”但他是着眼于家业之继承、宗嗣之延续上,将已子生存之希望,建立在他人之子的的骸骨之上,以凶残的手段残害别人之骨肉。这又表现出他的兽行。这里,虽然无有直接斥责赵太公的激烈言词,但是,事件本身已揭穿了封建时代“吃人”的内幕。
        李氏呼号“休摔孩儿”,赵太公当然不会去体味他人的怜子之意,而想到的是会否因人命案而吃官司: “摔杀有甚事。则使的几贯钱”,下层百姓的生命,在他们看来,原来是如此的无足重轻。此类口吻,在元杂剧中每见,“我这富汉打死你这穷汉,则苦了几文钱” (孙仲章《勘头巾》),“打死人不偿命,若打死一个人,如同捏杀个苍蝇相似” (武汉臣《生金阁》) ,“打死人不偿命,……只当房檐上揭片瓦相似,随你那里告来” (关汉卿《蝴蝶梦》) 。原来,赵太公之类人物的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是由于封建制度包庇、纵容的结果。在封建特权的保护伞下,他们上下勾结、左右连挂,形成一股恶浊的势力,给人民造成极大的生命威胁。赵太公这句简短的道白,恰道穿了封建时代的隐秘。作家这样写,使作品的思想深度大为加强,启示人们直视社会人生,而寻究恶浊势力横行的祸根。
        李氏面对赵太公声色俱厉的威嚇和残酷无情的暴打,并没有屈服、拜倒于其脚下,而是柔弱中含有一股不可抑遏的刚劲之气。她严正地指出: 富豪和贫民,“都一般牵挂着他这个亲肠肚”,都具有亲子之爱。这里显然是还含有丰富的潜台词,意在指斥赵太公戕害他人之子,有失人道。“全失了人伦天地心,倚仗着恶党凶徒事,活支剌娘儿双拆散” (《鲁斋郎》) 。婉曲的语调中,正蕴含着喷薄欲出的烈火。在剧情发展的高潮中,突现了李氏柔中有刚的个性特征。
        最后,赵太公不得不作一点让步,他让李氏将遗孤 “丢了也得,与了人也得,我则眼里不要见他。”再一次写了他心地的阴冷、残忍。李氏眼见得母子不能相守,遂发出 “痛杀我也”的惨绝人寰的悲啼,这里交织着生离死别的忧愤和哀伤。赵太公灭绝人道,强逼其抛弃生子,她岂能不恨?将来幼子能否存活,尚在未卜之中,她岂能不痛 ?此一别,也许是终生不得一见,她又岂能不悲?她向儿子哭诉母子不能相守,尚在襁褓中的遗孤,当然不可能理解母亲的一腔心事,实际上是代天下的孤寒寡母吐出了不平。这一催人泪下的场面,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作者对封建剥削阶级所加于贫苦人民身上的那种敲骨吸髓的压榨,表现出忍无可忍的愤怒; 而对于受压迫的 “小民”,则寄以极大的同情。……淋漓尽致地暴露统治阶级的罪恶,激动着人民的反抗情绪,扶持了凛凛然人间正气”。(马少波 《读〈五侯宴〉》,见《戏剧论丛》,1958年第二辑)
        李氏是一个有骨肉、有气血的劳动妇女,她不愿屈从于命运的摆布、封建恶势力的欺辱,和关汉卿笔下的其他下层妇女一样,有一颗倔强不驯的心。她希望儿子一旦成人,“久已后报冤仇”,搭救母亲出苦海,报仇雪恨的夙愿自身无力实现,而寄希望于后辈,这便使李氏的精神境界得以升华,表现出劳动人民的本质特征。《尾声》一曲,虽质朴无华,但却具有非常激动的性格的力量。正如夏衍在 《关汉卿不朽》一文中所说: “关汉卿是白描圣手,他是最擅长用明白如话的笔触,来刻划主人公们背后的政治脉搏和时代气氛的。” (《戏剧论丛》。1958年第二辑)
        在戏剧冲突的逐层推进中,结合情势的变化,淋漓尽致地刻画人物心理,丰满人物形象,是本折戏比较显著的一个特色。这一折,实际上仅仅是一场戏,情节很单纯,登场人物只有两个,但并不因此而场上显得冷淡,戏曲的节奏感反而十分鲜明。作家是以赵太公偷改文书而导入本剧中心情节,继而,便围绕残害王氏遗孤与救护王氏遗孤这一矛盾的焦点逐步地延伸剧情,深化戏剧冲突。随着剧情发展的起伏跳跃,来一一展现矛盾双方性格特征的各个侧面。赵太公为亲生子而残害他人子,李氏则忍怒含仇悲,希图使亲生子得以幸存; 赵太公得寸进尺,屡屡加害,李氏是以退为守,曲意周旋。也是在赵太公的步步进逼中,李氏才实现了由逆来顺受到怒火中烧、誓欲复仇这一性格的转变。她的温厚善良、刚柔兼具的个性,是在与赵太公狡诈阴狠、残忍歹毒、刻薄凶险的性格冲突中逐渐显现的,使“恶”与“善”、“丑”与“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戏剧是语言的艺术和行动的艺术的综合物。戏剧语言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便是具有很强的动作性。剧作家往往借助于戏剧语言,来强化作品人物的外部动作,而语言的外部动作,恰又是人物潜在情感的观测孔。如,当赵太公声称要摔死王氏遗孤时,李氏唱道: “我这里两步为一蓦,急急下街衢。我战钦钦身刚举,笃速速手难舒。我哭啼啼搬住臂膊,泪漫漫的扯住衣服”(金盏儿) 。这好几个动作的连用,便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熔铸进李氏惊恐不安、慌乱颤慄、心急如焚、悲切忧怨等各种复杂的情绪,刻画出这裂人肺腑的一幕。赵太公的台词虽然不多,但是也颇为传神。初上场时,叙述偷改文书的经过,显然是在自鸣得意; 审视孩子胖瘦时的一番言语,则是故意纠缠厮闹,无事生非; 摔孩儿时所说的话,更表现出其横行无忌、野蛮残暴的丑态,都具有很强的动作性。
        本折戏在思想内容上也独标一格。在现存的一百六十余种元人杂剧中,象这样正面描写农村阶级剥削的作品,实属少见。这则为我们全面了解元代的社会现状,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形象化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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