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第八回节选)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且说那色鬼自从在脱空祖师庙里见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梦想,犹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里放得下?晓得他是跑到庙里的,定然不是远来头,总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处去寻访。只因臭花娘从未出门,无人疑到他家,只是挨丝切缝,四处八路去瞎打听。
        谁知事有凑巧,不料那东村里也有一个标致细娘,叫做豆腐西施,虽不能与臭花娘并驾齐驱,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饭鬼,薄薄有几金家业,只生得他一个独囡。那日因到亲眷家边吃了清明饭回来,被色鬼的差人看见,寻思近地里再没有第二个美似他的,色鬼庙中所遇,谅必就是他,便如飞来报与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间,听他们说得有凭有据,便也以讹缠讹,信以为实;就与众门客商议。
        大家议论纷纷,只有一个叫做极鬼说道:“这也不是甚么团��大难事。那豆腐羹饭鬼住在独宅基头上,只消我们几个扮做养发强盗,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铧锹掘个壁洞,软进硬出;或是明火执仗,打门进去,抢了就走,夜头黄昏,那里点了乌鼻头来寻?又不担搁工夫,手到拿来。岂不是朝种树夜乘凉的勾当?”色鬼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你干来。事成之后,重重相谢。”
        极鬼便纠合几个同道中,来到村里,拣个僻静所在,拓花了面孔,扎扮停当;等到更深夜静,来到豆腐羹饭鬼门口,点起烟里火来,打门进去。那豆腐羹饭〔鬼〕一家门,正困到头忽里,忽被打门声惊觉了,慌忙起来。才立脚到地下,那伙强盗已一拥进房,各人拓得花嘴花脸,手里拿着雪亮的鬼头刀。两个便将豆腐羹饭〔鬼〕帮住,把刀架在头骨上,不许他牵手动脚。几个便向床上搜看。那豆腐西施虽然穿了衣裳,却不敢走下床来,坐在皮帐里发抖;被极鬼寻着,一把拖下床来,背着就走。众鬼也就趁火打劫,抢了好些物事,一哄出门。
        豆腐羹饭鬼冷眼看他们行作动步,是专为女儿来的;又闻得色鬼在各处旱打听,要寻甚么标致细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嘱家婆看好屋里, 自己悄悄然出了门,望着火光跟将去;恰正被他猜着,见他们一径望色鬼家里去了。便寻思道:“那色鬼泼天的富贵,专心致志寻了女儿去, 自然千中万意,少不得把他做个少奶奶,住着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来的。”一头肚里胡思乱想,一头望家里回来——已经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说知。老婆道:“你不可一想(相)情愿。他是有门楹人家,若有这般好心,怎不教人来说合?明媒正娶难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来抢亲?你快再去打听。倘能象你心意,便与他亲眷来去,也觉荣耀。万一别有隐情,岂不把女儿肮脏埋灭了。”豆腐羹饭鬼道:“你也说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听,待我央人去便了。”忙走到一个好乡邻冤鬼家来,托他去打听。不题。
        却说这极鬼抢着了豆腐西施,满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讨个大好的。谁知那色鬼的老婆,却是识宝太师的女儿,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头胖耳,粗脚大手。 自恃是太师爷的女儿,凡事象心适宜(意),敢作敢为;又妒心甚重,家里那些丫头女娘家,箍头管脚,不许色鬼与他们丑攀谈一句。色鬼虽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帅,无如骨子里是个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里不能做手脚,便在外面寻花问柳,挽通了师姑,却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访那标致细娘,也不过想寻个披蓑衣乌龟,钻谋来私下去偷偷罢了,原没有金屋贮阿娇的想头。只因听了极鬼一席话,说得燥皮,便一时高兴,叫他去干。原想要另寻个所在安置的;不料他们商议时,却被一个快嘴丫头听见,告诉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端正一个突出皮棒槌,把色鬼骗进房中,打了一顿死去活来,拿条软麻绳缚住了。又恨极鬼牵风引头,算计也要打他一顿出气;便一夜弗困,拿着棒槌守在门口。
        等到四更头,听得众鬼回来,那极鬼背了豆腐西施,领头先进。畔房小姐在暗头里听得脚步响,便举起棒槌夹头打来;不料反打着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阳里,打得花红脑子直射!畔房小姐闻得一阵血腥气,便缩了手。后面众鬼拿着灯笼火把一拥入来,忽看见满地鲜血。极鬼忙将豆腐西施放下,看时,早已呜呼哀哉了。大家吓得屁滚尿流,赸出脚都逃走的影迹无踪。畔房小姐也觉心慌意乱,畔进房中去了。
        门上大叔只得报知轻脚鬼,查起根由,才晓得是扮作强盗去抢来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杀,并且要问切卵头罪的,怎不惊惶?还喜得没有知觉,忙使人把死尸灵移去丢在野田堵里。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脑子,便向地下刮起来吃干净了,叮嘱众鬼不许七噪八谈。只道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那门上大叔却与冤鬼是触屄朋友,见冤鬼来打听,弗瞒天弗瞒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说。冤鬼晓得了实细,忙回来报于豆腐羹饭鬼知道。
        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知豆腐羹饭鬼得知了凶信,如何处分,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气,目中无人,到处以强为胜,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缚脚,有力无用处。还亏他福至心灵,便肯改邪归正。然到底禀性难移,见了活死人细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复出言无状。岂知人不可以貌相,强中更有强中手乎?至于色鬼,岂不知老婆平素日间所作所为,乃一听极鬼撺掇,就不顾违条犯法,飞得起叫他去干;遂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绝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 岂非作尽灵宝孽哉?

        该书以天界、人群与鬼域三分世界,有头有尾地叙述了发生在鬼谷三家村中的一段故事。
        话说财主活鬼中年无子,虽由求神拜佛而得嗣,终因大修庙宇而败家。其子活死人少小多难、历经曲折,最后以勤王之功成了正果,博了个高官美妻的大团圆的结局。
        象这类情节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多如牛毛的。然而为什么偏偏这部书却引起了鲁迅、刘半农等人的兴趣并劳神费力地将之重新推出呢?
        其一,以鬼喻人、入木三分。全书“无一句不是荒荒唐唐乱说鬼,却又无一句不是痛痛切切说人情世故”。中国小说自魏晋、隋唐以来,多有鬼怪神魔出现,但都是以人神相恋、人鬼相争为特点,终究脱不开以人为中心的格局。唯独这部《何典》,上上下下近百个人物,大大小小几十起事件,全都是鬼头鬼脑,鬼鬼祟祟地表演出来的。这是鬼的世界,这儿有鬼的逻辑,绝无一人侧身其间。如果说,很多的文人雅士都以能在文学史上“有一笔”为荣的话,那么,《何典》则正是以其“鬼始鬼终”的全新构想,赢得了自己独特的地位。
        然而,鬼则鬼矣,所作所为却皆是人事儿。你看那老鬼、小鬼、蓬头鬼,饿鬼、色鬼、财迷鬼、黑鬼、白鬼、屈死鬼等等之类,他们的衣食住行都无异于常人,也从未见有驾雾腾云、颠倒变化的特异功能,尤其是写到鬼域中炎凉冷暖之处,就更不难看出这个鬼社会所依据的蓝本之所在了。在本书第二回里,活鬼含冤入狱,亲朋们去托人情,只听那“鬼关系”开言道:“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时,凭你亲娘活老子,话出灵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牙去说什么。”你看这不是证据确凿的“鬼风不正”吗!所以说,作者虽言必称鬼话,事必归鬼为,然而鬼翁之意其实在人,在作者当时所身处的具体社会环境之间,而托辞于鬼域,说起话来就方便得多了。
        其二,方言俚语,妙句连珠。《何典》最主要的特色,是它在语言运用上的极大成功。它集我国南部各地方言之大成,为日常口语在文学著作中的妙用,做出了一次卓越的示范。我们现今仍旧通用的许多言语,在该书中都可以见到,例“打草稿”“吃白食”之类,“四眼狗”“占便宜”之属,更有“白刀进红刀出”、“挖去心头肉”等等,而且作者还把众多的成语杂揉其间,达到了信手拈来就天衣无缝的高超的驾驭水平。如刻画一个落魄秀才形容鬼时用“对了一只乡下臭蛮牛弹琴”,而写到臭花娘女扮男装外出逃难却被一罗刹女鬼擒住欲加残害但发现她是个女人时,又有“你是哪里来的穷鬼?连卵都穷落了,还要衣冠济楚的装着体面来戏弄老娘!”的村语,通览全书,实在是读时令人喷饭,阅毕足以开怀。而《何典》中的一些词语,则多被后人引用而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固定词组。“三家村”不必说了,更为著名的则是被鲁迅先生所直接采用并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豆腐西施”。
        其三,幽默之文,孤愤之笔。作者是个不得志的文人。因此,他在《何典》中借众鬼之口,骂了最高统治者的昏庸无能,骂了大小官吏的贪赃枉法,骂了佛道僧儒们的寡廉鲜耻,更骂了科举制度的昏地黑天。同时,他对芸芸众生们的庸俗无聊,财迷心窍也表示了极大的厌恶和反感。“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作者对于当时的黑暗现实是深恶而痛绝之的,然而他又不得不在无可奈何的心境中继续生活下去。由此,作者在落笔行文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中国式的幽默风格。在第四回中,雌鬼去找和尚看病,不料既赔了身子又搭上了钱,作者以“真乃意想不到”做了结语;而在第七回中活死人用一把头发做聘礼交与岳父母,其女亦以一缕青丝相赠时,作者先用“真可称结发夫妻”以评之,继而又以“一毛不拔,成何体统”以刺之。
        不难看出,作者张南庄对这些五花八门的鬼事都是瞧的很轻、很淡的,并以“俱属世间常事,何足道哉”的一抹苦笑,表明了自己的冷漠的人生观。饱读诗书而仕途无望,愤世疾俗而无力补天,这种特定的复杂心境正是形成《何典》独有的幽默风格在思想意识方面的成因。
        总而言之,泄愤也好,述往事以思来者也好,《何典》毕竟用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这批鬼头鬼脸们,维妙维肖地描绘出一张清代中叶社会生活的漫画。
        这里节选的是本书第八回中的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篇幅虽然不长,却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乡间恶霸色鬼、大醋缸畔门小姐以及豆付羹饭鬼等几个在旧中国里随处可见的人物形象。
        作者以平铺直叙的手法依次写去,字里行间显露出极为浓重的时代特色,使读者一下子就可以感觉到在那良民束手、鬼魅横行的黑暗社会环境中的特定氛围。在本书第七回里,高衙内一般的色鬼在庙里师姑的勾结下险些将臭花娘污辱,幸亏活死人仗义相救才得免遭劫难,但那色鬼却念念不忘臭花娘的花容月貌,此处作者以“那里放得下”的诙谐之语,一句话就把这个采花大盗鄙污的内心世界揭了个底朝天,随后,作者详详细细地交待了这个好色的大坏蛋如何遣人去四处寻访,那个助纣为虐的极鬼又如何先设计后力行地去将那个似是而非的美女抢了出来的具体过程。不难看出,作者在这个故事的结构上是颇具匠心的。因为,如果让臭花娘真的被他们抢了去,那么不仅与她将来“一品夫人”的结局相悖,而且也不利于更有力地揭露出色鬼一类恶势力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丑行。所以,作者在这里又推出了一个与臭花娘一般漂亮的“豆腐西施”来顶缸,并着意塑造出那个极好吃醋的“鬼千金”畔门小姐来钳制住色鬼。如此则一箭双雕地形成了丰富的戏剧性人物关系,使得故事的发展既波澜起伏、前后照应,又达到了借题发挥、深刻揭露的旨趣。
        本段中对于豆付羹饭鬼的心理刻画也是相当成功的。这个小康之家的日子过得本还安稳,可惜的是竟没有一点立身处世的正气可言,满心胸里想的都是如何发财致富、攀比豪门。如此心理状态还有个不倒霉?最可笑的是在天飞横祸之后,掌握线索之时,那鬼父亲非但不依法报官,反而“一头肚里胡思乱想,一头望家里回来,”那鬼母亲虽然想到了会将“女儿肮脏埋灭了”,但同样也有“与他亲眷来去,也觉荣耀”的奢望,这对糊涂鬼夫妇,终于在这种企图为虎作伥的痴心妄想之中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正是鲁迅先生对于这种糊涂人、窝囊事的痛切评价,而作者也由此表达出对于当时黑暗社会的无声的控诉。
        《何典》问世于1879年,再版于1926年,新版于1979年。而该书的成名则完全归功于鲁迅先生与刘半农等人的发掘和研究工作。至于方言俚语上的一些障碍,则因为潘慎同志的注释工作而得到了完满的解决。
今日更新
今日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