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首新诗是谪官月老 一声小调显命妇风仪(第十四回节选)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且说雯青自从打发黄翻译赍图回京之后,幸值国家闲暇,交涉无多,虽然远涉虏庭,却似幽栖绿野,倒落得逍遥快活。没事时,便领着次芳等游游蜡人馆,逛逛万生院,坐瓦泥江冰床,赏阿尔亚园之亭榭,入巴立帅场观剧,看萄蕾塔跳舞;略识兵操,偶来机厂,足备日记材料罢了。雯青还珍惜光阴,自己倒定了功课,每日温习《元史》,考究地理,就是宴会间,遇着了俄廷诸大臣中有讲究历史地理学的,常常虚心博访。大家也都知道这位使臣是欢喜讲究蒙古朝政的故事。有一日,首相吉尔斯忽然遣人送来古书一巨册、信一函。雯青叫塔翻译将信译出,原来吉尔斯晓得雯青爱读蒙古史,特为将其家传钞本波斯人拉施故所著的《蒙古全史》,送给雯青。雯青忙叫作书道谢。后来看看那书,装璜得极为盛丽,翻出来却一字不识。黄翻译道:“这是阿剌伯文,使馆译员没人认得。”雯青只得罢了。过了数日,恰好毕叶也从德国回来,来见雯青,偶然谈到这书。毕叶说:“这书有俄人贝勒津译本,小可那里倒有。还有《多桑书》、《讷萨怖书》,都记元朝遗事。小可回去,一同送给大人,倒可参考参考。”雯青大喜。等到毕叶送来,就叫翻译官译了出来。雯青细细校阅,其中很足补正史传。从此就杜门谢客,左椠右铅,于俎豆折冲之中成竹素馨香之业,在中国外交官内真要算独一的人物了。
        只是雯青这里正膨胀好古的热心,不道彩云那边倒伸出外交的敏腕。却是为何?请先说彩云的卧房。原来就在这三层楼中层的东首,一溜儿三大间,每间朝南,都是描金的玻璃门,开出门来就是洋台,洋台正靠着昔而格斯大街。这三间屋,中间是彩云的卧房,里面都敷设着紫檀花梨的家具,蜀锦淞绣的帐褥;右首一间,是彩云梳妆之所;左首一间,却是餐室。这两间,全摆着西洋上等的木器,挂着欧洲名人的油画,华丽富贵虽比不得隋炀帝的迷楼,也可算武媚娘的镜殿了!每日彩云在梳妆室梳妆完毕,差不多总在午饭时候就走到餐室,陪雯青吃了早饭;雯青自去下层书室里,做他的《元史补正》,凭着彩云在楼上翻江倒海、撩云拨雨,都不见不闻了。也是天缘凑巧,合当有事。这日彩云送了雯青下楼之后,一个人没事,叫小丫头把一座小小风琴抬到洋台上,抚弄一回,静悄悄的觉得没趣,心想怎么这时候阿福还不来呢?手里拿着根金水烟袋,只管一筒一筒的抽,樱桃口里喷出很浓郁的青烟;一双如水的眼光,只对着马路上东张西望。忽见东面远远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外国人,心里当是阿福改装,跺脚道:“这小猴子,又闹这个玩意儿了!”一语未了,只见那少年面上很惊喜的,慢慢踅到使馆门口立定了,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彩云。彩云仔细一看,倒吃一惊,那个面貌好熟,哪里是阿福!只见他站了一会,好象觉得彩云也在那里看他,就走到人堆里一混不见了。彩云正疑疑惑惑的怔着,忽觉脸上冰冷一来,不知谁的手把自己两眼蒙住了,背后吃吃的笑。彩云顺手死命的一撒道:“该死,做什么!”阿福笑道:“我在这里看缔尔园楼上的一只呆鸟飞到俄国来了。”彩云听了,心里一跳,方想起那日所见陆军装束的美少年,就是他,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别胡说。这会儿闷得很,有什么玩儿的?”阿福指着洋琴道:“太太唱小调儿,我来弹琴,好吗?”彩云笑道:“唱什么调儿?”阿福道:“《鲜花调》。”彩云道:“太老了。”阿福道:“《四季相思》吧!”彩云道:“叫我想谁?”阿福道:“打茶会,倒有趣。”彩云道:“呸,你发了昏!”阿福笑道:“还是《十八摸》,又新鲜,又活动。”说着,就把中国的工尺按上风琴弹起来。彩云笑一笑,背着脸,曼声细调的唱起来。顿时引得街上来往的人挤满使馆的门口,都来听中国公使夫人的雅调了。彩云正唱得高兴,忽然看见那个少年又在人堆里挤过来。彩云一低头,不提防头上晶亮的一件东西骨碌碌直向街心落下,说声“不好”,阿福就丢下洋琴, 飞身下楼去了。

        清代文字狱屡兴,迫使文人施技于考据和小说。《红楼梦》、《儒林外史》一鸣惊人,使小说界为之一振。谈起晚清小说,人们不会忘记名噪一时的《孽海花》。小说一问世,各方人士毁誉便纷至沓来。一些人,如名学者胡适等,说它属“二流以下”,“具有严重缺陷与毒素”,是“无聊的大杂烩”,对其攻击几不遗余力;另一派人则认为,这是一部“叹为奇绝”,且为“历来说部中一部伟大的杰作”,赞扬之声溢于言表。这种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的现象,恰恰反映了这部小说颇具独道之处,也使人很自然的要想到小说的作者,一位身居上层士林而经历特殊的人物。
        曾朴,江苏常熟人。1892年进士落第,捐内阁中书在京供职。习法文并喜读法国文学作品。甲午战败后,力主兴西洋文化治国,参与维新活动,提倡新式教育。1904年与人合伙开办“小说林社”,同年接手写《孽海花》。曾朴倾向于资产阶级革命派,但也主张君主立宪。辛亥革命后,历任议员、处长、厅长等职。1927年脱离政界,专心于文学创作,修改并续写搁置了二十年的《孽海花》。后移居原籍常熟,以莳花种竹自娱,安度晚年。
        《孽海花》一书乃作者有感于国是每况愈下而发,绝非无病呻吟的“无聊之作”。小说跨越清末同治至甲午战败近三十年的历史,以金雯青和傅彩云为主线,集中反映了当时上流社会,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各派力量,在时局动荡中的表现和消长。作者以其忧国忧民之笔,对封建顽固派和洋务派的种种丑行丑态,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深刻的揭露,通过真人真事的描写,实际上彻底否定了他们的未来。中国的希望,是新兴的君主立宪派和革命派,小说的主旨正在这里。《孽海花》以知识分子为写作对象,就某种意义说,是《儒林外史》的续编。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称《孽海花》“结构工巧、文采斐然,则其长也”。《儒林外史》是经过世纪锤炼、脍炙人口的名书,艺术成就和影响与《孽海花》相去甚远,其后无人续写其书,《孽海花》的问世,可以聊补其缺。《孽海花》这部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和语言艺术设计上有相当高的成就,鲁迅先生称赞此书“文采斐然”,当是实情的真实反映!
        《孽海花》这部小说在人物描写上颇具高超技艺。作者笔下的主人公金雯青和傅彩云的形象多姿多彩,给读者以极为深刻的印象。曾朴将雯青和彩云置于清末动荡岁月上流社会多画面的生活当中,以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韵味无穷的细腻刻划,把这帮身居要职,不恤国事,一心追求安逸享乐的晚清高级知识分子兼高级官僚及其眷属的庸俗、卑鄙、丑陋的神态,活灵活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从而加深人们对小说内涵的理解与体会。如书中写金雯青在俄国担任公使那一段文字,表面看来文字平平,并无惊人语句,若细加咀嚼,其内涵颇为丰富,使读者在脑海中浮现出金雯青面对洋人的丑恶嘴脸,一种强烈的愤慨也即从读者心底进发出来。身为大清帝国驻俄公使的金雯青,正值国难当头之际赴任,理当为振国威、雪国耻、争主权而奔走呼号。事实却恰好相反,来到异邦敌国,雯青似倍感轻松,乐得“幸值国家闲暇,交涉无多,虽然远涉虏庭,却似幽栖绿野,倒落得逍遥快活”。对这段话细加评味,挖苦讽刺寓于字里行间,先看开头那个“幸”字,此处用得极为精妙。雯青本无心于国事,来到异邦,国之兴亡似与己无关,日日追寻的只是逍遥自在,游山玩水。果然老天成全,公事无多,宿愿终成。活脱脱一个“幸”字,便活化了雯青内心的苦乐,可谓画龙点睛,一语及的。再看“远涉虏庭”四字,对稍有爱国心的人,这几个字的份量足有千钧重, 自会感到前程多难,未来无可逆料,而雯青却与众不同,他感到无比畅快,“却似幽栖绿野,倒落得逍遥快活”,这短短三十来字,雯青为何许人,读者自可想见。作者传神之笔,实在令人叹服!雯青乘任俄使之便,”没事时,便领着次芳等游游蜡人馆,逛逛万生院,坐瓦泥江冰床,赏阿尔亚园之亭榭,入巴立帅场观剧,看萄蕾塔跳舞,略识兵操,偶来机厂,足备日记材料罢了。”作者这段对雯青自得之状的描述,使雯青其人如在读者目前一般,活脱脱跃然纸上。他毫无身为“虏庭”公使之苦,俄都美景又饱览无余,真真是悠闲自在,心旷神怡。浓郁的讽刺意味渗透于字里行间,语言朴实无华,然而处处溢流着作者对这帮专营私利的清末大员的愤怒和谴责。无言的指斥意在话外,这更可增添作品的感染力,远胜于直接见诸在笔端的痛骂和鞭笞,这是曾朴先生人物刻划上又一成功之笔。雯青既身为大员, 自然是饱读诗书之士,于是“雯青还珍惜光阴, 自己倒定了功课,每日温习《元史》,考究地理,就是宴会间,遇着了俄廷诸大臣中有能讲究历史地理学的常常虚心探访”。《孽海花》描摹人物,善于层层剖析,直至人物本来面目彻底暴露于读者眼前为止,作者续前,进一步揭示雯青其人,你看他每日悠闲之余,还要“珍惜光阴”,以元史为功课, 日以时习之,大有超脱现实,探古寻幽之慨,俨然象个大学者,每有疑难还能“不耻下问”,极为坦诚的向俄大臣请教,以利汲取知识营养,这是一位何等谦虚,何等文雅的儒士啊?!透过小说质朴的陈述,恐怕没有哪一位读者会为雯青的“好学不倦”而“赞叹”,相反,人们对这种位居要职,对国事无所用心,在洋人面前卑躬曲膝的行为,无不唾弃和嗤之以鼻。作者选用“珍惜光阴”、“温习功课”、“虚心博访”等看似褒扬、实则蕴含深刻讽刺的字眼,淋漓尽致地活化了雯青极为丑陋的形象。更使贯穿于全书的挖苦讥讽的韵味加大了其浓度。曾朴用白描的写作手法,使人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书中贯穿始终的主人公傅彩云,贵为公使夫人,理当洁身自好,尤其身处异邦敌国,更当严于律己成为表率,时时切忌勿遗国耻。无奈上梁不正,底梁歪,雯青的一番表演,恰如火上浇油,把个本来就贯于打情卖俏的彩云,越发煽动得“活跃”起来。公使夫人日来饱食无事,蕴育的能量无处施放,每每招惹是非,丢尽了中国人的脸。书中有这么一段,“只是雯青这里正膨胀好古的热心,不道彩云那边倒伸出外交的敏腕”,这是双关语。一来作为引线,衔接下文,设悬念于读者心中,二来从这“外交的敏腕”中,读者似乎可以嗅到彩云远胜于其夫的社交手段,预示着必当有“惊人之举”出现。再看下去,作者着意描写公使夫人住房及室内陈设之豪华,并用“华丽富贵虽比不得隋炀帝的迷楼,也可算武媚娘的镜殿了”的比喻,极尽其华奢之状,这里是反衬,无情揭露了清朝高官为图一己之私利,极尽人间之精巧,挥霍无度的罪恶行径,通过隋炀帝、武则天这两个历史上暴孽无道、奢侈无度的帝王的类比,除佐证彩云寝室华贵外,寝室主人彩云的为人从中也可以想见,这样为彩云正式出场便铺平了道路。彩云悠闲舒适而又尊贵的生活,平静中潜藏着乏味,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寂寞而悄无声息的生活呢?!不惹事生非何以度日?!“这日彩云送了雯青下楼之后,一个人没事,叫小丫头把一座小小风琴抬到洋台上,抚弄一回,静悄悄的觉得没趣,心想怎么这时候阿福还不来呢?手里拿着根金水烟袋,只管一筒一筒的抽,樱桃口里喷出很浓郁的青烟,一双如水的眼光,只对着马路上东张西望。忽见东面远远来了个年轻貌美的外国人,心里当是阿福改造,跺脚道“这小猴子,又闹这个玩意儿了”。小说这段文字,把彩云百无聊赖,茫然若失的内心世界,通过抚琴又止、“只管一筒一筒的抽”水烟袋、嘴里喷云吐雾等坐立不宁的神态,以及彩云寻觅阿福不着时焦燥心情的表露,串接起来,便构成了一幅幅形象逼真的画面。一个孤寂任情,内心极度空虚,放荡无忌而又试图寻求解脱的贵妇人形象,生动而又维妙维肖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小说高超的塑造人物形象的技巧,在彩云见到阿福时更有充分发挥。作者不去写彩云见到阿福如何兴奋,而是透过双方的对话和彩云兴奋之余,“曼声细调的唱起来”去表示,而且还要面对围观的过路俄人一骋歌喉。贵为公使夫人,竟不怕羞的如此落落大方的唱将起来,其内涵故多深意,但其心情极度舒畅,难以抑制而为之却是情理中事。小说中的彩云具有多重性格,仅从上引小段就可窥其一斑。作者所塑造的彩云形象,是清末贵妇人的典型,这是动荡年代特有的产物。
        《孽海花》先由曾朴同时代人金松岑写成前六回,后曾朴接手续写。在对前六回进行改写后,断断续续至1930年,他已写成三十五回,此时曾朴疾病缠身,心境欠佳,无意再写,遂嘱托他的好友,被称为“燕谷老人”的张鸿代为赓续。论理,张鸿应接曾朴三十五回写,因发现原书后五回多有失实之处,张鸿乃自定从三十回续写,而让曾朴已发表的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五回和他自己续写的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五回并存,所以现在曾朴的《孽海花》与张鸿的《续孽海花》均有序列为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五回的五回小说。就艺术水平和影响来说,《续孽海花》远逊于《孽海花》。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孽海花》亦有他人续书,皆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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