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卖鬼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有田乙,素不畏鬼,而尤能伏鬼,以卖鬼为业。衣食之需,妻孥之供,悉卖鬼所得。人颇识之,呼为“田卖鬼”云。
        年二十余,时尝夜行野外,见一鬼肩高背曲,头大如轮。田叱之曰:“尔何物?”鬼答言:“我是鬼, 尔是何物?”田欲观其变,因绐之曰:“我亦鬼也。”鬼大喜跃,遂来相嬲抱,体冷如冰。鬼惊疑曰:“公体太暖,恐非鬼。”田曰:“我鬼中之壮盛者耳。”鬼遂不疑。田问鬼有何能,鬼曰:“善戏,愿呈薄技。”乃取头颅著于腹,复著于尻,已复著于胯,悉如生就,无少裂折。又或取头分而二之,或三四之,或五六之,以至于十数,不等。掷之空,投之水,旋转之于地。已而复置之于项。奇幻之状,靡不毕贡。既复求田作戏,田复绐之曰:“我饥甚,不暇作戏,将觅食绍兴市,尔能从乎?”鬼欣然愿偕往,彳亍而行。途次,田问曰:“尔为鬼几年矣?”曰:“三十年矣。”问往何所,鬼言无常所,或大树下,或人家屋角,或厕旁土中。亦问田,田曰:“我新鬼也,趋避之道,一切未谙,愿以教我。”盖欲知鬼所喜以诱之,知鬼所忌以制之也。鬼不知其意,乃曰:“鬼者阴属也,喜妇人发,忌男子鼻涕。”田志之。方行间,又逢一鬼,癯而长,貌类枯木。前鬼揖之曰:“阿兄无恙。”指田示之曰:“此亦我辈也。”癯鬼亦来,近通款洽焉。亦与俱行。将至市,天欲晓,二鬼行渐缓。田恐其隐遁,因二手捉二鬼臂,牵之左右行,轻若无物,行甚疾。二鬼大呼:“公不畏晓耶?必非鬼,宜速释手,无相逼也。”田不听,持愈急。二鬼哀叫渐无声。天明视之,化为两鸭矣。田恐其变形,乃引鼻向鸭喷啑,持入市卖之,得钱三百。
        后每夜挟妇发少许,随行野外索鬼,鬼多来就之,辄为所制。或有化羊豕者,变鱼鸟者,悉于市中卖得钱以市他物。有卖不尽者,亦自烹食之,味殊甘腴。

        “不怕鬼与捉鬼”的故事,在志怪体制的笔记小说中屡见不鲜。六朝时,《列异传》内已有名篇《宗定伯》(在《搜神记》里演为“宋定伯”),它首辟蹊径,指明了鬼魅不足惧,人定胜之的道理。至唐宋笔记,如《玄怪录》、《夷坚志》虽然涉笔繁杂,亦每有此类小说之可读者。直到清代《聊斋志异》问世,其《咬鬼》、《役鬼》、《贾儿》诸篇已属光彩夺目的精品了。并且逐渐演化成了传统,终于使志怪体制的小说也经历了由“粗陈梗概”、“丛残小语”到“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直至“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这样几个明显的发展阶段,在内容和艺术上更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可喜的创新。唯其是发展和创新,促进了清人效仿《聊斋志异》体式,一时蔚成风气,其间每有佳作流传。而乐钧所著《田卖鬼》(选自《耳食录》卷三)一文,即深得《聊斋志异》之真髓,以其清新别致堪称同时期同类作品中的佼佼者。
        小说文笔生动,记述简洁,故事性很强。全篇描写了一个叫田乙的人,如何从夜间遇鬼不惧鬼,经辨鬼、识鬼,到赚鬼、骗鬼,直至捉鬼、卖鬼、食鬼等一系列出乎意料的言行和经历,肯定了人敢于同鬼怪斗争,以智勇取胜的精神。小说的篇幅虽短小,情节却很完整。读来妙趣横生,颇具兴味。
        首节文字对“田卖鬼”绰号的来历作一简介:“素不畏鬼”,“尤能伏鬼”,“以卖鬼为业”,这已使人惊奇。“素”、“尤”二字用得巧妙,使田乙的“勇敢”与“善战”给人以较深的印象,难怪“衣食之需”、“妻孥之供”,“悉卖鬼所得”,可见田乙捉鬼、卖鬼的本领确实罕见。
        小说以对话贯穿全篇,使人鬼之间的面对面的“交锋”波折起伏;人鬼夜间相逢,竟结伴而行,且走且谈;人的毫不畏惧,鬼的竟无觉察都给人一种奇特曲折、委宛传神的感觉。作者写田乙之所以成为后来的“田卖鬼”,皆起因于他“年二十余时”的一次“夜行野外”遇鬼的经历。对“肩高背曲,头大如轮”的鬼,田乙竟叱之曰:“尔何物”,以先发制人。为了“观其变”又“因绐之”,“我亦鬼也”,机智地以鬼自称,稳住对方,为后来的辨鬼赚鬼寻下借口,以便掌握主动,巧作周旋。为使鬼不疑惑自己,田乙以“新鬼”之“壮盛者”作解释,取得了鬼“遂不疑”之信任。于是“新鬼”的种种询问:“鬼有何能”、“趋避之道,一切未谙”便成为可以“理解”的了。作者这样写是符合情节发展的,一个新死之鬼于鬼之伎俩,鬼之“喜忌”,自然是要学会,要牢记的。田乙的有勇有谋,巧为心计形诸于纸笔,使人物智勇的特征很鲜明。鬼的“体冷如冰”,“取头颅”,“善戏”“呈技”,以至“奇幻之状,靡不毕贡”不仅没有让田乙害怕,反而坚定了他降伏鬼的决心。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所谓“过此鬼道乃穷”(见《子不语》卷四),田乙果然也连过三关:凶恶的外形,冰冷的躯体,“善戏”头颅的鬼伎。田乙既已能识别三技,其心意也愈加胆壮。继而又“向往所”,又问“趋避”“喜忌”之道。这才是田乙一步步接近捉鬼目的的关键。人的机智、沉着、勇敢,小说中又时时以鬼的愚纯作衬托。鬼处处被动,始终为田乙所控制。直至道出“鬼者阴属也,喜妇人发、忌男子鼻涕”之要害,终于使田乙握有降伏鬼域的绝招,使鬼在偕往的夜行路上为人所擒,即使“化为两鸭”,也逃脱不了“引鼻向鸭喷啑”,再也无法变形隐遁的结局。
        小说的结构精巧,人鬼的对话在同往“觅食绍兴市”的途中进行,使故事叙述不显呆板;人鬼的形象互为对照,更突出了人的身陷险境巧作周旋,且战而胜之的智慧。鬼的貌似吓人的外表及唬人的鬼伎亦不过如此,而鬼的愚纯的致命点更时时处处为人所利用,使整篇小说的行文诙谐滑稽,风趣幽默。人鬼间的问答,语言生动,各具神态,令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田乙能临危不惧,又识破“鬼计”,而又能瞒哄鬼疑,同时能看准时机,坚决果断地采取行动,毫不犹豫地将鬼捉住、除掉。
        故事显然继承了《宗定伯》的主要结构,同时又吸取了民间传说的精华,使小说既有变化亦有创造。结尾以田乙“后每夜挟妇发少许,随行野外索鬼,鬼多来就之”,而“辄为所制”,以与篇首的卖鬼为业作呼应,使故事完整。末一句:“有卖不尽者,亦自烹食之,味殊甘腴”,运思奇特,将人之机智勇敢,鬼之愚纯无能表现的淋漓尽致,使小说陡然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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